“何知录受审了?狄同判没有权力审问他啊!”

    “何知录是主动交代,请求宽大处置……”

    “明白了……你去吧!”

    刑房内进进出出,书吏递送案卷材料,消息避免不了地泄露出来,杨泌昌听完最新进展,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四月份的天,背后已经出了一身细密的汗,喃喃低语着:“没想到何金水这么快就撑不住了!”

    郑茂才坐在他的对面,想到王雄被捕的全过程,露出由衷的敬畏:“那个人实在神了,我们斗不过他,真要出了事,准备受罚,加了磨勘便是!”

    有功绩有背景的官员,能得到减磨勘的奖励,相反碌碌无为,考绩很差的,磨勘时间也会加以延长,杨泌昌闻言目光一闪:“你以为考绩中下,加了磨勘,便是我们的下场?”

    郑茂才摩挲了一下大脑袋:“不然还能怎的?何金水手中捏着的把柄,不就是那点子事情么,当官的谁没个错处,上面还会直接罢了我们的官?”

    杨泌昌目光闪了闪,低声道:“你别忘了,之前那个弥勒教徒招供,州衙官员里面,有人信奉弥勒教,图谋不轨!”

    “与我何干,难不成我会蠢到勾结弥勒教?”郑茂才嗤笑了一声,铜铃般的大眼睛回瞪过来:“老杨,不会是你吧?”

    杨泌昌眼睛眯起,袖子一拂:“这话可不能乱说!我绝不做那等抄家灭门的蠢事!”

    两人对视一眼,郑茂才把袖子朝后一收,身子往后一靠,沉默下去,已经有了些泾渭分明之势。

    昔日同进同退的三人,再也回不来了。

    ……

    “下官是受贼人蛊惑,才铸下大错!”

    “贼人是谁?”

    “王雄的军师,此人扮作算命道士,早早就知道了王怀吉与我家的牵扯,王怀吉能够逃出城外,是他的安排,王怀吉被山匪所杀,也是他的算计,一步步引我何家入彀啊!”

    “府库失火,军器失窃,是怎么回事?”

    “也是此人安排的,下官根本不知他要偷窃军器,只以为是不让那王父把事情捅出去,才铸下大错!”

    “弥勒教呢?”

    “下官与弥勒教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牵连,皆是受那贼子蒙骗,下官现在是后悔,相当的后悔!”

    不得不说,当官的没有一個省油的灯。

    刚刚来到王雄和王怀古中间时,何金水是失魂落魄,乃至万念俱灰的,但交代着交代着,他又开始本能地不粘锅,将责任甩在一个不在场的犯人身上。

    二当家。

    王雄对此默不作声,他此时最恨的就是把他卖了的二当家,王怀古有些惊疑不定,他只知道父兄之死,是狗官何金水勾结山匪王雄所致,但期间有没有奸人串联,真的不清楚。

    狄进则一眼看出,何金水避重就轻的用意。

    宋朝善待文臣,号称不杀士大夫,实际上在北宋,武官也基本不杀,哪怕败得再惨,仗打得一塌糊涂,基本都是贬官了事,甚至在澶渊之盟中扮演了极不光彩角色的王超,都只是贬官,得了善终,其子后来还当了枢密使。

    究其根本,一个朝代的政策往往是根据上个覆灭王朝来定,有鉴于唐末乱世的残酷杀戮,宋朝推行以仁义治天下,朝野上下的氛围相当宽容,当然宽容过度了,就可以视作软弱和纵容,让犯罪的官员开始有恃无恐。

    这也是何金水会主动站在刑房的受审位置,愿意交代的核心原因,事到如今,他已经难以辩解,一旦知州吕夷简和同判狄进两人联名上书,揭开自己的罪行,京师震怒,查清罪证,他必然是死路一条,但如果主动交代,将责任尽量撇清,确实还有一线生机。

    一个死硬到底,一个幡然醒悟,于态度上差别太大了,而朝廷对地方官员,往往看的就是这个态度。

    但有两点万万沾不得。

    一是直接把州衙军器交给当地山匪,另一个则是与弥勒教有牵连。

    尤其是后者,与弥勒教这个造反宗教扯上关系,那就是谋反,这个罪名沾上就是死,进士都不例外,所以何金水矢口否认,将什么都推到二当家身上。

    狄进对此不置可否,等待书吏记录完毕,摆了摆手:“让他签字画押!”

    何金水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再颤抖着笔,签字画押。

    狄进又问道:“除此之外,对于州衙官员,你还没有其他知情不报的地方?”

    “没有了!”

    何金水抿了抿嘴,摇头道。

    只要能活,他就不会胡乱攀扯,毕竟那些官员的把柄,都是将来富贵生活的保障。

    “将这句话,也记录在案。”

    狄进颔首:“何知录,你既有悔过之意,我也不将伱拘入大牢,受别的囚犯虐待,然你所犯的罪行,实在与国朝对官员的要求背道而驰,脱下这身官袍,回去等圣裁吧!”

    何金水面色再变,嘴唇嗫嚅了一下,想说这不合规矩,但终究没敢说出口。

    于是乎很快,衙门上下行走的官吏,看着一身衣汗衫的何知录,脸色灰败地从刑房走出,缓缓消失在了衙门口。

    他们知道,这位曾经呼风唤雨的录事参军,再也不会回来了。

    ……

    “恭喜恭喜,狄同判这几日在州衙,真是威风八面呐!”

    秘密据点,等候多时的二当家,对着漫步而出的狄湘灵拱了拱手,笑容满面:“十一娘子,在下信守诺言,奉上王雄,你们可满意?”

    狄湘灵不置可否:“王雄虽除,他寨中的手下和丢失的军器还在,这些人被你接管了?”

    “呵!”

    二当家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吕公孺已经送回,我将牵机引的第一批解药奉上,吕夷简现在是不是焦头烂额,既想要大义灭亲,舍了这个幼子,但又实在舍不得这个机灵聪慧的孩子,左右矛盾?”

    不说弥勒秘药,直接以牵机引相称,是二当家有意为之,毕竟那个名气太大了,蹭一蹭名头都能让人胆战心惊。

    狄湘灵同样转向了另一个话题:“你之前承诺的弥勒教据点,可以说了!”

    二当家怔了怔,笑容消失:“狄同判就不觉得,自己太贪婪了么?刚刚擒了王雄,现在又要弥勒教据点?”

    “我弟弟有言,如果是一般贼子,确实不会应允……”

    这回换成狄湘灵笑了笑:“但阁下若是被辽人灭掉的渤海国王族,那又不一样了!”

    二当家的面色立变。

    《春秋命历序》记载:“炎帝号曰大庭氏,传八世,合五百二十年”,后将复姓“大庭”简化为单姓“大”,形成了大氏,世代相传,是非常古早的姓氏之一。

    但这是于汉人而言,如果对外族来说,这个姓氏还与一个国家息息相关,那就是渤海国,粟末靺鞨族。

    唐朝时期,渤海王国的开国之主是大祚荣,开国时期是唐朝,准确的说是武周年间,于地方拥兵自立,自封为王,后来到了唐中宗李显时期,接受唐朝招安,向唐称臣,并在唐玄宗开元元年,得到封册,成为渤海郡王,再后来升格为国,立国一百多年后,为契丹所灭。

    渤海被灭亡的时间,尚在宋朝建立之前,但直到辽国被灭,渤海遗民仍然有着相当强烈的存在感,一方面他们一直在抗拒契丹的统治,不断建立反抗政权,屡次被镇压,屡次再反抗,另一方面他们不断外逃,部分逃入高丽,部分逃入女真,还有少部分南下入宋。

    所以狄湘灵此时才有这句话,并且给予了进一步的解释:“你为王雄的军师,却又不是真心归附,这般情况该用假名,却不愿使用,想来对于自己的姓氏,有着极强的荣耀感,我弟弟才推测,你可能是被辽人灭掉的渤海国遗民!

    二当家面色数变,缓缓地道:“王雄居然还记得我姓什么,我只说过一回,看来这个高贵的姓氏,确实令他印象深刻!”

    狄湘灵道:“你承认了?”

    二当家上前一步,庄重行礼,以一种颇为自矜的语气,作出正式的介绍:“在下渤海王族,大荣复,向狄同判问好!”

    “太原王氏那么辉煌的高门士族,如今都败落得不成样子,你距今已经灭亡一百多年的小国,所谓的王族血脉,为什么还能具备如此强烈的优越感?”

    狄湘灵心中很是不理解,因为对方的语气,俨然是自己都没资格与之对话,要狄进才有资格与其交流,所幸面对死人,她还是很大度的:“你在兖州兴风作浪,做这么多的事情,是希望在此地闯荡出一番基业,为一方豪强?”

    大荣复笑而不语。

    狄湘灵再问:“那是希望开辟出一片据点,收留渤海移民?”

    大荣复依旧笑而不语。

    狄湘灵想到狄进给予的那个最荒谬的猜测:“你……总不会要复国吧?”

    大荣复身躯一震,露出你居然懂我的神色,目光火热地道:“不错!我要复国!我有此名,便是要光复高王的荣光,让我海东盛国重立国祚!”

    狄湘灵看着这个给山匪当军师的高贵王族,默默给出评价:“这人有阳狂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