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见狄同判。”

    事实证明,没有晾上几日,仅仅一天不到,大荣复就撑不住了。

    看守他的人是铁牛和迁哥儿,迁哥儿外出报信,足足一个时辰后,狄湘灵才悠闲地走了进来,淡然道:“六哥儿有州衙的公务要忙,你有什么话,说!”

    大荣复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吕夷简上书的劄子里,不会提到我是渤海王族吧?”

    狄湘灵道:“自然不会,那时候还不知你是谁,只当你是个山匪的狗头军师。”

    大荣复道:“你们得知我的身份后,也还没有告诉吕夷简吧?”

    狄湘灵眉头一挑:“你什么意思?”

    大荣复沉声道:“我的真正身份,只有你们知晓,那就当我是贼匪军师、弥勒教徒,既是地方上的贼子,又并未真正掀起叛乱,如何处置,想必也不用押送京师……”

    他思考了一日,冷静地分析了处境,觉得真要被皇城司押入京师,接下来在牢中漫长的煎熬不说,最坏的情况是,不希望掀起战争的官员,可能把他害死在牢内!

    一个外族犯人,还是弥勒教徒,悄无声息地病死,转瞬间就被人遗忘!

    所以一旦被押入京师,那就真的完全身不由己,听天由命了,唯有在地方上,还能有几分转圜的余地。

    狄湘灵了然,加以总结:“伱现在又想当二当家,不愿意做大荣复了?”

    大荣复的脸颊抽了抽,努力控制着情绪:“岳师叔告诉了我京师近来的风波,辽人谍探也在兴风作浪,希望宋境内乱,澶渊之盟能维持多久,你我各有见解,不必多言,然两国之争,绝不会因一场盟约完全消停,这是你们必须承认的,而你们把我交上去,那些朝堂高官各有算计,互相掣肘,最后只会白白浪费一次对辽的大好时机,何等可惜!”

    狄湘灵环抱双臂,静静听着。

    大荣复又换了一個切入点:“如狄同判这般有才干的人,若论资历,十年内才能入两府,真要当上宰相,至少也得年近不惑!然两国一旦交战,那就完全不同了,以他的才干,十数年间便可位极人臣,到那时他当然也希望夺回燕云之地,青史留名,我渤海之民对他是很有作用的!”

    狄湘灵仍旧面无表情地听着。

    这般毫无反应的反应,让大荣复十分难受,但又不敢让对方给句话,不然话没有,铜锏指不定就落下来了,只能主动提出条件:“解药之法,你们有眉目了么?”

    狄湘灵看了看迁哥儿,迁哥儿去了,不多时将一张药方拿了过来,放在面前。

    大荣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药方,暗暗叹息,事实证明,对方没有虚张声势,狄进的身边确实有精通药理的幕僚,也不再迟疑:“取纸笔来!”

    狄湘灵摆了摆手,让铁牛给他松绑,迁哥儿拿来纸笔。

    大荣复活动了一下酸疼僵硬的手脚,提笔写下药方:“我这个更加完整,你们拿去抓药吧,煎药服下效用更强,弥勒教弄成丹丸,是为了增添对弥勒佛的敬畏,并无实际作用!”

    狄湘灵点点头,迁哥儿立刻拿着药方去了,他们自然不会盲目相信,而是要给道全过目,看看是否能有更好的解毒效果。

    不过既然对方主动开口,特意再给一个假的药方,可能性也不大,显然是想要服软,表明诚意。

    “等着吧!”

    在大荣复忐忑的注目中,狄湘灵抛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两刻钟后,在书房内看书的狄进得知了最新的进展,微微一笑:“此举颇为果断,知道解药保不住了,干脆奉上,倒也省却了我们一番功夫。”

    狄湘灵道:“这个人不想自己的渤海王族身份被揭露,六哥儿觉得如何?”

    “看来他恢复冷静了!”狄进予以肯定:“这个时候揭露真实身份,是走进了死胡同,反倒是并未作乱的弥勒教徒,由地方审理,还有生机可言!”

    狄湘灵又将大荣复的话语讲述了一遍:“这家伙一心想要宋辽开战,还在挑唆呢!”

    狄进道:“宋辽皆是大国,牵一发而动全身,绝不能贸然开战,但类似的地缘之争,也不会消停!很多人似乎都忽略了,除了辽,国朝边境其实还有一处不安定的地方势力!”

    狄湘灵结合家乡的情况,眼神锐利起来:“党项夏人?”

    “不错!”狄进颔首:“夏人之乱已经绵延两代,背后还有辽国的支持,如今不臣之心是越来越强烈,恐怕不出十年,又会重演当年李继迁之乱,甚至严重得多,而辽国也不会放过那个机会,定然会在背后支持,希望夏人能乱国朝安定的局面,从中获利!”

    西夏的崛起,实质上可以视作宋辽在冷战中的一场地缘博弈,起初宋吃了大亏,后来辽以为能摘果子,也吃了大亏,而整个过程里李元昊穷兵黩武,西夏境内同样是民生凋敝,空有建国之名,实则还不如没开战之前,可谓三败俱伤。

    这种发展既有必然,也有偶然,党项李氏数代积累,传到了李元昊这个野心勃勃的枭雄手中,称帝侵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然辽人在后面推了一把,也让李元昊更有了底气。

    狄进原本没有急于操心宋夏大局,自从真宗放弃了遏制夏人的发展,党项李氏之势已成,现在急也急不来,反倒是第一任同判,熟悉地方治理经验,打好入仕的根基,才是目前需要努力的。

    但既然碰上了大荣复,倒是能为将来做些准备,在辽国暗中支持夏人跟宋开战时,手中也要有些恶心对方的砝码。

    狄进道:“渤海遗民的反抗,确实是对付辽国的一柄利器,何况这个人身边也有势力……杨泌昌的幕僚被抓,关入牢中,这般有一定政务能力的属下,数目不会多,但也不止两三位,这类所谓的王族,身边总有些忠心耿耿的心腹好手,才能生出复国的野心!”

    狄湘灵了然:“把这些人手挖出来,慢慢掏空这个贼子的秘密!”

    “不错!”

    狄进笑道:“有关弥勒教的动向,我和吕相公已经禀明京师,现在要等那边的回应,再决定他是大荣复还是二当家,现在要做的,先把解药煎好,给吕公孺和那些被受害者送去,这药在体内对身体伤害颇大,当速速清毒!”

    ……

    “父亲大人!狄同判那边送来了三剂解药,相隔四个时辰,务必在一日内服下!”

    吕公弼匆匆迈入房内,看看弟弟吕公孺躺在床上,面颊瘦了不少,露出痛惜之色,又兴奋地对着守在边上的吕夷简道。

    吕夷简立刻道:“去请柳大夫来!”

    兖州当地最好的大夫很快赶来,亲自验了药后,做出初步的判断:“这药方确实对症,老夫来煎药!”

    一日三服,吕公孺由昏昏沉沉,变得起身腹泻,气味极臭。

    吕公弼和吕公著半点不嫌弃,反倒是喜形于色,果不其然,柳大夫再诊脉时,露出了微笑:“小公子的脉象平稳了,身体再调养一番,便可无碍!”

    吕夷简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酬谢了大夫,来到了书房,沉吟片刻后,对着两个儿子道:“准备拜师的礼节!”

    两人微怔,马上明白这是何意,却又有些难以理解:“父亲之意,是让四弟拜狄同判为师?”

    吕夷简抚须道:“救命之恩,已成事实,便是不拜师,这份恩情也割舍不掉,两人既有此缘,何不顺水推舟?”

    吕公弼有些担心:“父亲与狄同判来日,恐有政见不合之处,四弟夹在其中,不会难做么?”

    “政事是政事,私情是私情!”

    吕夷简淡然道:“若能拿住狄仕林的弱点,老夫自然不会留手,他若是抓到老夫的过错,能让老夫再也无法回归两府,也绝不会手下留情!若真有那么争锋相对的一日,你弟弟固然难做,却也有两条路可供他选择,自会明白老夫的苦心!”

    吕公弼和吕公著这才意识到,父亲对于那位的评价竟已到了这般地步,懔然应命:“是!”

    待得两人去安排,吕夷简坐下看了片刻书,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回到内宅,就见吕公孺坐在床上,眼珠滴溜溜转着,神情已经恢复到平日聪慧的模样,赶忙道:“别下来!别下来!”

    吕公孺乖乖地躺了回去。

    吕夷简来到床边,宠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脸颊,家中孩子多了,往往对于老幺都是有几分偏爱的,这位相公也不例外,仔细询问了身体的状况,末了才道:“你此番能平安,多亏了狄三元,为父想让你拜他为师,你可愿意?”

    “孩儿愿意!”吕公孺连连点头,又做出努力之色:“爹爹,我会让你们好好相处的!”

    “那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了!”

    吕夷简失笑:“狄三元德才兼备,你要好好跟他学习,将来若有一份与你几位哥哥不同的前程,为父便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