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馆。

    这里是接待外宾的地方,名称不是宋朝特有,早在隋炀帝时,就在洛阳建国门外设立了这么个地方,对东西南北四方外族各设使者,掌管往来互贸,杨广好大喜功,一向喜欢向四夷展现国家的富足,花老子杨坚积攒下来的财富完全不心疼。

    到了唐朝,真正的四夷来朝了,四方馆反倒不再直接接待外宾,移到洛阳皇城,隶属中书省,但应该也是处理外交的相关事宜。

    再到了宋朝,四方馆自然就到了汴梁,只不过这地方的作用再度延伸,不仅接待外宾,平日里还为京官、致仕官、道释、贡举人、进奉使等提供接待之所。

    也就是说,狄进之前回京,如果实在囊中羞涩,连租房的钱都拿不出,就可以申请住到四方馆里面,暂且过度。

    他自然没到那个地步,其他京官除非逼不得已,也不会连这点体面都不要,毕竟买不起房子,租房的钱终究还是能出的,倒是有许多回京述职的地方官员,由于没了俸禄,抱着能省一点是一点的态度,住了进来。

    如今辽国使节团要入京,尤其是这回还来者不善,这部分官员当然被请了出去,里里外外再打扫干净,布置一番,严阵以待。

    负责这一切的,是四方馆的主官,四方馆使。

    别小瞧这个位置,论品级还是正六品,是武官清要之选,多以外戚勋贵充任,而如今担任此职的名叫曹牷,字信义,济阳郡王曹彬的嫡孙。

    这个人狄进还见过,《苏无名传》最初发布时,在郭府的书友见面会上,曹牷也在此列,当时还有太后的侄子刘从广闯进来,由此掀开了外戚之死的案件。

    曹牷同样也印象深刻,只是没想到对方进步的速度如此快,当时甚至还不是解元,只是一介赶考士子,有些才华罢了,而如今再见,竟然被朝廷任命为了馆伴使!

    哪怕本官的品级还不如自己,但谁不知道,武将勋贵的品级都是虚的,文官的品级虽低,但七品的朝官就足以外放出去为一地知州,一方父母官……

    「读书人就是厉害啊!比不了!比不了!」

    心里感慨着,曹牷踱着步子,督促手下干活,然后就见一道英挺的身影走了进来,关键是穿着朱红色的官袍。

    「哪家的后人,这般牛气,如此年轻就服绯了……嘶!」

    认清楚来者,曹牷赶忙快走几步,迎了上去:「狄……狄直院!」

    狄进微笑一礼:「信义兄,别来无恙否?又不在朝堂之上,这般生分作甚?」

    曹牷也是个爽快人,闻言立刻改了称呼:「仕林莫怪,我听延休说过,仕林回京后还未去过郭府,还以为你太过匆忙,忘了我们这些好友了呢!」

    郭延休正是郭承庆,狄进特意解释了一下:「我已给延休兄去信,过年时就去拜访,曹府若是欢迎,也当多多走动!」

    他未入仕时,能跟武人随意往来,入仕为官后,就要考虑这方面的影响了,再加上离过年也不远,所以约定年间走动,去郭府拜访,郭承庆当然表示理解。

    「哈哈!自是欢迎!自是欢迎!」

    曹牷也只是铺垫一下,拉一拉关系,但下一句倒是真心实意:「仕林的《苏无名传》还写么?不瞒你说,前六卷我已经看三遍了,就等后续!」

    狄进不免失笑。

    如今都在探讨《洗冤集录》,只有这群忠实的勋贵书友,还念叨着《苏无名传》有没有更新……

    做出以后一定的保证后,狄进开始转向正题:「此番我忝为馆伴使,迎接辽国使臣,四方馆内外事务,还要多多仰仗信义兄了!」

    「你刚刚让我别见外,怎的反跟我客气起来了?放心交给我便是!」

    曹牷摆了摆手,正色道:「只不过我这四方馆使无所谓的,混日子的人,担不了什么重担,你这一关不好过啊,那辽人必定是要发难的,得千万小心些!」

    狄进点点头,询问道:「辽国正使萧远博的来历,信义兄可有了解?」

    曹牷面色沉下:「只知这萧远博是萧太后的族亲,似是亲侄,在辽国地位颇高!」

    辽国由于上层贵族姓氏稀少,有好多位萧太后,但能被曹牷用这么郑重的语气称呼,唯有那曾经亲自领军南下入侵,并且擂鼓为军队助威的当今辽帝之母,萧太后萧绰了!

    这位后世也大名鼎鼎的执政太后,与前唐武则天,都有许多相似之处。

    比如萧太后的丈夫是辽景宗耶律贤,这个人也是身体不好,又不愿让臣子分权,就调教妻子的执政能力,让妻子帮助辅政,而武则天与李治二圣临朝,被称为天后,耶律贤也让萧太后以朕作为称呼,李治的遗诏是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取天后处分,耶律贤临死时也是军国大事悉听太后之命。

    其实刘娥也是如此,真宗身体不好,让她协助处理政务,死后让刘娥执政,而如今的年号又叫「天圣」,难免不让人浮想联翩。

    当然,有了武则天称帝在前,后人可以像她,拥有无限接近于皇帝的权力,却永远成不了她,萧绰如此,刘娥也如此。

    这两位还不完全是同一个时期的,萧绰威风八面的时候,刘娥是地位低微的外室,被皇子赵恒养在张耆府上,如今刘娥执政国朝,萧绰已经死了不少年了,但她的影响力并未彻底消除,至少亲族还在辽国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既然萧远博有这样的家族背景,狄进目光一扫,看向馆中后院:「这里有练武场吧?」

    曹牷点头:「那些辽人一身蛮劲,自是要发泄的,后面有练武场,还有骑射之处。」

    狄进扫了一眼四方馆的布局,指了指两处地方:「安排一下,在那里和那里也添加些武器架,帮我准备几根铜锏,要重一些的!」

    曹牷目光微动:「仕林是准备……」

    狄进平和地道:「来者不善,有备无患吧!」

    ……

    辽国使节团入京了。

    汴京的百姓见怪不怪,一年要来三次,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事。

    不少走街串巷的小贩,还熟练地朝着四方馆周围聚过来,显然想要趁着辽人来,多卖些吃食杂货,狠狠赚上一笔。

    无论朝堂上怎么斗争,平民百姓都是这般实际的。

    而使节团上下的神色也很正常,前方是开道的禁军,其后是使节团官员,最后是上百辽人护卫,押送着长长的礼车,带着的都是给太后祝贺的礼物。

    每年使节来往,也是互赠礼物的过程,宋这边送的自不必说,都是好物件,辽国也是自称中国的国家,又有燕云之地,汉民工匠,在贺礼方面还真的不含糊,哪怕做不到价值完全对等,也不像某些边陲小国,入京朝贡就是用不值钱的便宜货换取中原王朝的珍贵回礼,狠狠赚一笔差价回去。

    既然贺礼匹配大国的身份,辽国的姿态当然也是高高在上,所谓兄弟之国,那是辽帝和真宗,如今是真宗之子,还未成年及冠的小皇帝,俨然是叔叔看侄子的态度,尤其是这侄子还很富裕,叔叔我啊,可有些蠢蠢欲动了。

    相比起来,为首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老者,倒是面容平静,一丝不苟。

    此人至少年过五旬,但须发黝黑,身高六尺,形貌依旧威武,端的是一条昂藏大汉,这也是契丹高层的风格,正如国朝官员需要相貌端正,在辽国也得孔武有力,才能当得了***,压得住手下。

    身为辽国正使的萧远博,显然就很有威势,他目光

    沉静地欣赏着汴京繁华的街头,脑袋左右微微转动着,每每望向一侧,那一侧后面的亲随赶忙垂下头,不敢与这位的视线有丝毫接触。

    这般威风凛凛的势头,直到四方馆前才稍稍消退。

    因为一位更引人瞩目的年轻男子,立于馆前,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远远见到使节团,那人背脊挺立,依旧立于原地不动,直到使节团到了该见礼的位置,才迈着方规矩步,走了过来,声音宏亮地道:「馆伴使狄进,表字仕林,见过辽使!」

    萧远博愣了一愣,单看外貌,觉得来者只有二十多岁,脸嫩得很,但看气度又颇为沉稳,还服五品绯袍,一时间倒也有些摸不准对方的年龄,毕竟宋人文官有些很显年轻,比如那位枢密副使晏殊,一身富贵气,单看容貌也只是刚过三十的模样。

    将年龄的疑惑暂时压下,萧远博抱了抱拳,用汉话道:「大辽正使萧远博,字延元,小字合住,见过南朝官人。」

    辽国时期,契丹贵族的名字挺复杂的,可能同时兼有契丹名、契丹字、契丹小字、汉语名、汉语表字、汉语小字。

    按理来说,能告知别人小字,就是一种礼貌,可问题是,萧远博是骑在马上说话的,并没有按照礼数下马。

    「辽狗还是这般可恨!」

    跟着狄进一同迎接外宾的,是站着靠后侧的曹牷,见了目光一沉,心头生怒,但也并不算多么意外。

    外交有时候很高级,言语交锋,引据论点,唇枪舌剑,惊心动魄,有时候又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在某些小地方,我压你一头,你压我一头,互不相让。

    而辽人在初次见面时故意失礼,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前的馆伴使真就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大多数情况都是皱眉忍耐,有的也会直接出言训斥,好好与对方辩论一番,不过到那个时候,辽人又自顾自地往四方馆里面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在曹牷眼中,有鉴于此次的风波,狄进怎么选都不太好,但他万万没想到,四方馆外围观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呼喊:「我朝文曲星在此,你怎敢拒马回话!」「下来!下来!」

    萧远博本来在观察狄进的反应,他不是简单的失礼,是想要通过这个细节,来确定对方的性格,而在他的判断中,这个年轻的汉人官员,应该是性情沉稳之辈,毕竟要是年轻气盛的,南朝的太后也不会派对方出面。

    然而狄进还没反应,围观人群却喧闹起来,实在让他有些意外,视线刚刚转向那边,就听似乎有孩子叫囔,然后几根细长之物被抛了出来。

    「噼里啪啦——」

    那是过年玩耍的爆竹,这个年代还没有烟花,但炮仗早就有了,几声炸响,萧远博胯下的马儿再是久经训练,终究是畜生,受了惊顿时尖嘶一声,要朝前冲去。

    「使者小心!」

    狄进手疾眼快,探手一拿,将缰绳硬生生扯住,那马儿前蹄刚刚抬起,就被往后一拖,马背上的萧远博顿时失了平衡,不得不跃身而下,由于事发突然,终究趔趄了一下,失了仪态。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后方的护卫还未反应过来,事情就结束了,不过几乎电光石火之间,一个马脸大汉神出鬼没地闪出,护在萧远博身前,目光凶狠地瞪了过来,曹牷被他一看,竟觉得身体发寒。

    狄进对于那眼神一无所觉,继续伸手虚扶了一下,然后朝着围观人群喊道:「各位不要喧闹,这位辽国使臣,方才只是下马慢了,绝非不知礼教,有意如此,我中国乃礼仪之邦,不可对盟国失礼!」

    「噢!!」

    人群里传来喧闹声,曹牷定了定神,上前配合道:「狄伴使不仅是三元魁首,更在京师连破奇案,于百姓中极有威望,刚才周围人也

    是实在看不过去了,惊扰使者之处,还望见谅!」

    萧远博冷冷地道:「阁下年纪轻轻,威望好生了得,竟是大到街上的百姓个个都认得?还是一些别有用心之辈混在人群里,有意与我大辽为难?」

    曹牷笑着道:「使者恐怕忘了,我朝进士游街时,全城的百姓都来观看,大家可不都认得狄伴使么?绝无他意!绝无他意啊!哈哈!」

    说话的过程中,刚刚那个丢爆竹的孩童早已钻入人群消失不见,其他的小贩眼见这一幕冲突,似乎也意识到了此番使节团与以往不同,不少机灵的挑着担子,纷纷离开。

    眼见四方馆外逐渐空下,萧远博也知道不可能将宋人围观的百姓全都抓起来,面无表情地拂了拂袖:「南朝的待客之道,老夫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入馆!」

    作为正使,必然是有城府的,但其他辽国官员和护卫的表情就比较难看了,曹牷看着辽人一众的臭脸,笼在袖子里的手,反倒兴奋地握了握。

    这才是高端的外交之争!

    跟这群蛮夷讲什么道理,就该丢爆竹!炸他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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