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恐难当大任吧!”

    “不!使功不如使过,刘平恰可当此大任!”

    刘平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人选,殿内君臣各有想法,各执己见,探讨起来。

    狄进并不意外,坐了下来,变得沉静。

    不过殿内的分歧并没有持续多久,殿外又传来喧哗声,显然那些等待御前奏对的朝官们,按捺不住了。

    珠帘后的刘娥十分淡然,御座上的赵祯则有些头疼。

    这一批批进来,还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

    没办法,一个清明的朝政,但凡这等国家大事,确实不可一意孤行,而是必须让群臣各抒己见。

    殿内宰执重臣显然也是这般考虑的,开始初定前线阵容。

    范雍常年历任西北,政绩卓著,深得当地人心,初拟他知延州,兼任泾源、秦凤和鄜延三路安抚使及鄜延路都部署,成为宋夏边境的最高军事长官。

    夏竦将门出身,请命守备,知永兴军兼本路都部署,整备武力,同样是重担在身。

    当然这两位文臣固然是宋夏边境的绝对长官,具体战事还要由武将负责,因此鄜延副都部署,掌管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三路兵权的,才是前线大军第一武将。

    这个关键位置到底由谁来担任,后续再定,众臣已然齐齐起身:“臣等告退!”

    狄进作为后辈,当然要等待旁人先行,落在最后,夏竦却特意慢了一步,低声道:“仕林真知灼见,《定边十策》字字珠玑,老夫佩服!”

    狄进谦逊地道:“当不起夏公此赞,之前拜会,多得夏公提点,才有此方略!”

    夏竦心里有些发闷,但表面上还得抚须微笑:“那刘平刘士衡,仕林是如何想要用此人为将的呢?”

    狄进道:“刘士衡文武双全,此前夏公举荐,亦是爱惜其才华,他固然于无忧洞中轻敌大败,但也去了骄纵之气,此番对夏,正需要一位既有勇武,又可持重的将领,下官因而想到了刘士衡!”

    夏竦在刚刚的探讨中,恰恰是持反对意见的,缓缓摇头:“仕林倒是不拘一格用人才,然刘平自从无忧洞惨败,就在宅中养病,听说已是一蹶不振了!”

    狄进面容平和:“下官只是举荐,朝廷真正用谁,自要全面考量,倘若刘士衡不堪大用,当然另有人选!”

    “正该如此!”

    夏竦却知道,越是如此轻描淡写的说法,对方的举荐之心越是坚定,略过话题,微微笑道:“仕林刚回京师,明晚可入府一叙,老夫为你接风洗尘!”

    狄进没有拒绝:“那就叨扰夏公了!”

    “哈哈!”

    夏竦露出和善的笑容,一老一少仿佛忘年交,并肩往外走去。

    吕夷简侧头瞄了一眼,眉宇间露出一抹玩味之色,稍纵即逝,又恢复淡然。

    至于其他重臣,确实对这位三元魁首更加刮目相看,但也不必在这個时候急着交谈,一路出了大殿。

    外面果然候着一群官员,多为绯袍,也有数位紫袍老臣在,公孙策一袭绿袍,鹤立于御史之列,气场全开。

    不少臣子面容忿忿,显然是领教了这位的言辞犀利,也有的御史言官露出佩服之色,嘴里喃喃低语,似乎在回味此前的唇枪舌剑。

    在这般气氛下,重臣们走了出来,众人唰的一下,视线齐齐聚焦向其中唯一的绯袍官员,不少人正色行礼,显然是敬此番使辽的惊心动魄。

    狄进驻足,作揖还礼,无半分骄矜之色。

    公孙策同样是行礼中的一员,眼见好友平安归来,又立下了如此功绩,心情愈发愉悦,再度转向对面,发现没有一个手下败将敢与自己对视,不禁有些寂寞。

    这种本就占据上风的弹劾,实在没有难度,要有争议的逆风局,才有挑战性。

    不过很快,当第一批入殿的官员再度争吵起来,间或有“岂可用刘平为将”“如何不能用刘平为将”的声音传出,公孙策眼睛一亮,斗志顿时昂扬起来。

    且不说太后和官家的加班,一众宰执重臣回到宫城,去了两府继续议事,狄进则去往礼部,将生辰使的职位卸下,恢复为平平无奇的太常丞、三司盐铁判官、史馆修撰。

    这个官职依旧有实权,三司盐铁判官在朝堂的比重可不一般,但狄进不同于一般朝官,他对外的基本盘在辽国外交,对内则在馆阁和机宜司。

    率先前往的当然是馆阁,此番还未进门,就见迎出来的并非王尧臣,而是另外两张熟悉的面孔,正是范仲淹与韩琦。

    “希文兄!稚圭兄!”

    “我就说在此等待便可,是否一语中的?仕林,许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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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相见,笑意盈盈。

    范仲淹此前于应天书院执教,期间又向朝廷上疏万言的《上执政书》,奏请改革吏治,裁汰冗员,安抚将帅,首相王曾对此极为赞赏,待得晏殊调回京师,又面圣陈述范仲淹的过往政绩,太后与官家便召范仲淹入京,任其为秘阁校理。

    至于韩琦,则是召回京师应馆试,如今直集贤院,进士榜前几名本就有此等优待,实际上如果不是赵概拒绝,依旧埋头治理地方,这位也会入馆阁。

    同科士子里面,出类拔萃的最后都会在馆阁重逢,而在地方上有政绩的,也会被中枢的同僚注意到,予以举荐,夏竦就挺羡慕这样的关系。

    此时三人相聚,稍作寒暄后,马上将话题转向如今的朝堂大事,范仲淹骨子里是不愿打仗的,却更清楚不打不行,因此只是稍作感叹:“未想到国朝太平二十余载,终要对夏州用兵了!”

    韩琦年轻,哪怕平日里性情沉稳,于此时也不禁热血沸腾起来:“此番灭夏,若能取回河西之地,尽得河西良马,那我朝北上收服幽云,指日可待!”

    范仲淹并没有那般乐观:“可若不能灭党项李氏,我朝于西北之地并无屏障,必然要屯兵戒备,国力相持相耗,反倒让辽人得利!”

    狄进颔首:“所以此番要借辽军威逼之势,党项亲宋之心,速战速决,一举灭之,方可安定西北!”

    范仲淹道:“仕林方才有言,欲荐刘平为前线大将?”

    狄进道:“正是如此!”

    范仲淹颇为赞同:“器量须宽,将功补过,这确实是一个上佳的人选!”

    韩琦却有些异议:“只怕此人为求立功,洗刷前耻,会不会更为激进?”

    “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但与边军的磨刀霍霍,以为西夏只是跳梁小丑相比,刘平为将,至少不会再轻敌了!”

    狄进的确不能保证现在的刘平,就一定会比历史上的状态更好,但他清楚一点,如今西军的争功与傲慢之心依旧不变。

    毕竟被李元昊算计一次是偶然,算计足足三次,并且中了同一种计谋,那就是风气所致。

    所以其他官员或许还存有侥幸,狄进则清楚,必须选一位既有军事才能,又不会轻敌冒进,军中还要有资历的统帅。

    而这样的人,实在不多。

    韩琦最初有疑虑,待得听了具体分析后,也不禁点了点头:“看来刘将军确实合适!只盼着这位老将军,能够振作起来,开疆拓土,成就一番不世功业!”

    ……

    刘宅。

    几名仆婢轻手轻脚地走动着,不敢惊动主人。

    短短一年不到,那位声如洪钟,满面红光的猛将,就成了枯坐后院,闭目等死的老者。

    实际上以刘平的资历,无忧洞之败固然惨痛,想要继续担任雄州知州,守卫宋辽边境,是不可能了,但外放到偏远地方知军州,还是完全没问题的。

    可刘平自己过不了这个槛,请病不再出,亏得其父就是宋初名将,家学渊源,从小习武,锤炼气血,才没有真的一病不起。

    但身体扛得住,精神上的萎靡才更致命,他毕竟是五十多岁的老者了,照此下去,自是默默死去,偶尔出现在百姓口中,也是茶余饭后的取笑谈资。

    而就在这时,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道年轻的身影冲了进来,正是刘平之子刘宜孙。

    刘平的妻子赵氏默默看着夫郎,眼神哀伤,见状皱起眉头:“三哥儿,你这是作甚?过来!”

    刘宜孙同样有武艺在身,但这回却是跑得气喘吁吁,到了面前,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娘!朝……朝廷……”

    赵氏抚着儿子的后背:“慢些说!慢些说!”

    刘宜孙终于把话说完:“朝廷要启用父亲了!”

    赵氏愣住:“当真?”

    “这等大事,岂会有假?出使辽国的狄三元,举荐父亲去西北,平定夏蛮!爹!你听到了没有?”

    面对冲到身侧大吼的儿子,刘平的眼神,从不远处的枯井移开,怔然地看了片刻,粗大的手掌探了过来,捏住刘宜孙的肩膀,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刘宜孙同样是暴脾气,眼见这般反应,不禁大为失望:“爹!好不容易有了洗刷耻辱的机会,你怎能一蹶不振?说话啊!”

    话音落下,他的身体就朝后飞了出去,却是被老父亲单手直接掀翻:“放肆!!”

    刘宜孙摔了屁股墩,却不惊反喜,看着刘平虎立而起,先是狂吼一声,然后双膝一曲,朝着宫城的方向,重重往下一叩,头嘭的一声砸在地上:“老臣定不负朝廷所望!”

    那头威猛的雄狮,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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