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胥也非常人,很快收敛起那点小尴尬,道:“不错,诸子之中,当以孔圣学问最深,德行最高。”

    说这话时,苏胥眼含崇敬,显然他的确如此在想,不是嘴上说说。

    “孔圣之言,小可为个人修身养性,大可齐家治国!而如道家者,遁世隐逸,独善其身;再如墨家者,无君无父,唯有巨子……”

    苏胥将出名的诸子百家点评了一番,意思无非是:除我儒家之外,其他百家都是垃圾,要想天下长治久安,就得用我儒家学说。来吧,信孔圣吧,信孔圣者,天下安康!

    虽然在李念眼中,苏胥的话含杂了太多个人私货,但他不得不承认一点,此人真敢说,胆是真大!

    ‘这家伙胆子是真大,他就不怕他这番言论会传到始皇那?不,他肯定知晓始皇会知道,他就是故意的,就是不怕罢了!’

    ‘也是个和淳于越一样的家伙,肯定是被始皇‘焚书坑儒’的‘儒’之一!’

    淳于越,在始皇明确要实行郡县制的情况下,还敢跳出来嚷嚷要复周礼,继续周时的分封制,引出了历史上的著名事件——焚书坑儒。

    ‘我该怎么回答?’

    李念在脑中思考,他不可能像苏胥、淳于越这般毫无顾忌地阐述自己的想法,他的一言一行都会被传到始皇那里,若回答不当,后果可能十分严重。

    ‘在这个时期的始皇对儒家应该没太多的看法,否则他不会让淳于越去教授扶苏,也不会让儒家弟子成为大秦博士。我今日的回答定会影响始皇对儒家的看法!’

    想起后世受儒家影响的各个朝代,李念心中有了决定:必须指出儒家的缺点,尽力不要让某些历史问题再重演。

    ‘虽说将某些历史问题全归咎于儒家,肯定不对,但儒家也绝不是什么白莲花,一点问题都没有。’

    见李念陷入沉思,苏胥有些奇怪。

    按他的想法,听了他对诸子百家的点评后,这人应该驳斥或者问他为何如此点评才对,怎么陷入思考了呢?

    他的点评有这般惊人?

    思考一番后,李念开口:“苏师既然讲到修身、齐家、治国,敢问此三者孰先孰后?”

    苏胥是儒家博士,对儒家经典自是了熟于心,一眼就看出了李念话中那浅陋的陷阱,笑道:“公子不是想问此三者孰先孰后,是想问孟圣‘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言吧?”

    李念没有陷阱被识破的尴尬,又抛出一个问题,正好是始皇问扶苏那一问:“《孟子》中有‘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之言,请问苏师,我大秦是失道寡助,还是得道多助?”

    这问题能难住扶苏,却难不到苏胥这等儒学博士,只听苏胥道:“自是得道多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重在于‘道’,而非数之‘多寡’。道者,仁义也!”

    “大秦虽寡,却有道,六国虽众,却无道,因而大秦伐六国是有道罚无道,天下有道之人皆从,正合‘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这番回答让李念都想给他鼓鼓掌,先不论多寡,抓住“道”这一重点,再加以延伸,从六国和大秦相比的多寡论证到天下有道之人站在大秦这一边,所以其实大秦不是失道者寡助,而是得道者多助。

    听到这回答,李念知道他这波尝试也失败了,对这个问题,不管他接下来怎么说,此人都能绕回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甚至重点不在于李念觉得解释合不合理,而是苏胥自己觉得合理就行,即自圆其说,沉浸在自己编造的理由中,其他人插不进去。

    就算李念给他讲大秦能吞灭六国是大秦制度更先进,是大秦君王比六国君王更贤明,才使大秦能爆发出比六国更强的战斗力,灭了六国,苏胥也不会听,依旧会用儒家那套来进行解释。

    好在李念并不是真要说服苏胥,他只是在向始皇彰显自己对儒家的态度——他不喜欢儒家这个学派!

    其实,儒家还是有不少东西值得学习,并非一无是处,如某些教人修身养性的言语: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而且,这时的儒家和后来的儒家不同,不是一群因循守旧、头脑已固化的腐儒,而是一伙精通六艺、有远大抱负的博学之士。

    但李念必须考虑他会给始皇造成的影响!

    因此在儒家问题上,必须旗帜鲜明,不能模棱两可。

    儒家作为一门教做人的德育学科尚可,可如果用于治国,哪怕儒皮法骨,也将遗祸无穷,即使这并非儒家本意,可到了帝王手中,再非本意也会变成利于帝王统治的形状。

    李念道:“依苏师之言,似乎只有儒家才能治好天下,让天下长治久安,若儒家之学真这般厉害,为何诸国君王不曾采纳?”

    这问题好回答,苏胥道:“正因他们未曾采纳,方至亡国。”

    似是预判到李念接下来会问“大秦没用儒治国,也没亡国啊”,苏胥赶紧打了个补丁:“大秦虽未用我儒家,但大秦得天下之仁,正合儒家要义。”

    睁着眼睛说瞎话,大秦明明用的是法家那套,什么时候和儒家的仁义扯上关系了?

    李念也不在意,又道:“我听闻孔子崇尚周礼,儒家经典所论治国之法也多以周为效,可否以为周便是儒家所慕之国?”

    苏胥大概猜到李念要说什么,但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不是,因为他们确实这样在想,他和淳于越这些儒士会出现在大秦,是他们想在大秦一统天下后实现他们的政治抱负。

    而他们的政治抱负正是复周礼,即恢复周朝时的礼乐制度,恢复井田制、分封世袭制,重现孔子心目中那个礼乐健全、人心尚古的时代。

    因此,即使猜到李念接下来的话,苏胥也只能神色凝重地道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