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娥皇眯着眼,用神识看清埋在厚土之下的暗河纹路。

    两指无意识地摩擦何九州的皓腕。

    她在寻找一个最合适最薄弱的土层,长年累月的磨剑让她不知道自己的力道该如何控制,只能尽力以灵力充斥在何九州一个筑基修士所能接受的限度。

    寻常筑基修士的力道若是想要破开阵眼,无异于登天;可若是一剑斩不开,被惊动的何春生不会给他们第二剑的机会。

    所以,一定要找到那个唯一的临界点。

    是这里么?凸起显眼的土堆。

    不、何春生谨小慎微,绝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阵眼,邹娥皇闭上眼,心平气和地听着土地下传来的涓涓的水声。

    如果肉眼看不清,那不妨用心去听。

    再平静的河水,也一定有湍急的拐点。

    也许是许久,也许只是一瞬,邹娥皇古静无波的眼眸再度张开,这次终于出现了一闪而过的神光。

    找到了,她想。

    剑随心动,空气中传来一阵颤颤巍巍的荡气。

    ——这一剑终于落下了……

    在这落下的一瞬,周围变成了缤纷的剪影,凝滞而动人,何九州浑身上下忽然萦绕着一种玄而又玄的道韵。

    仔细看,这样的道韵正是从邹娥皇搭着的两指内流出,一点点地包围住何九州。

    “铮——”

    该怎样形容这样的一声剑鸣,它并不是震耳欲聋,但又让人心尖都忍不住为之一颤,就像是来自洪荒的第一声钟响,开辟了天与地,星与月。

    这世间万物,在那一刹那间都从清明变成浑噩,混沌中重新分离。

    何九州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西吹雪。

    他如同是第一次看清这柄剑一般。

    西吹雪、西吹雪,在天机子手中是可震碎死海的皑皑白雪;而在邹娥皇的两指之力下,却变成了纯粹的力量,无关美感。

    厚实的土层被震荡出层层碎碎的裂纹,泊泊细流的暗水从土下涌出,又被未曾消散的剑痕隔成两流。

    这是怎样的剑意?

    何九州看不出来,他心里另有一种荒谬的推测:或许这极尽力道的一击,本就没有什么剑意,有的只是最纯粹的力。

    但是怎么可能呢?剑修若没有剑意,铜剑铁剑不过废剑一把。

    他暗暗思索,一定是因为这剑意太深厚了,所以看不出来。

    “就这么破了?”

    惊讶的女声自他身侧传来。

    邹娥皇双目微张,分明是罪魁祸首,看起来却比何九州还要无辜几分。

    她一边缓缓收回了两指,一边毫无自知之明道:“该说不说,他们何家这镇土术不太行,哪怕是最薄弱的地方,也不该一剑就破了阵眼;还是说,不愧是天机子的本命剑,强的要命?”

    何家处密州,山水之乡,镇守此等钟灵俊秀之地三千年,镇土术,若何家论第二,则无人敢论第一。

    而西吹雪,虽为天机子的本命剑,但向来以精细到极致的美感为王,刚刚那纯粹的力量绝非西吹雪的锅。

    作为昆仑和何家后代,何九州比谁都了解这两点,因而他少见地沉默了起来。

    咱就是说,有没有可能、是您太强了呢?

    宴席之上,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声动静,修为低的或许还不察什么,只是心里躁动地惶惶。

    元婴之上的几位真人,却纷纷不约而同的脸色一变;这其中,又属何家几位客卿神色变得最为厉害,纷纷对视一眼,心知大事不妙。

    老祖特意设下的锁仙阵,破了。

    “那是什么声音?”

    唢呐吹响吉时后,按照何城的规矩,新娘应该由新郎摘了盖头,挨桌敬酒。

    此刻面若皎月的明珠侧过头去问身侧的何富贵。

    何富贵神色凝重了刹那,扫视一周,没在宴席上看见邹娥皇与何九州后,他喉咙一动。

    作为这场婚宴的主人公,他事先是知道内幕的,何家为了拿到那至关重要的星盘,除了老祖亲自出马外,方圆百里内,有元婴三十七名,化神四名,几乎是把何家所有没闭关的长老都请出来了。

    除此之外,还设了几道连锁的阵法。

    锁仙阵就是其中一环。

    也是压箱底的一环,是老祖年轻时机缘所得,此阵珍贵异常,也异常凶险。

    一开始何家有个性子急的长老还说,邹娥皇不过只是一个废人,这些个阵法摆了也是看样子,不如收起来还能省些灵石钱。

    如今看来,倒是还真不如收起来了。

    若连这个都破了...其他的,也未必在其话下。

    老祖呢?

    这种时候,老祖在哪里?

    何富贵下意识地望向舅舅,却只见何渡轻轻地摇了摇头,意思是稍安勿躁。

    …

    散开的云堆,不知何时又聚起来了。

    天边的云越聚越高,方才消失的异象隐隐又有了浮现的迹象。

    榕树下,两人若有所感地抬头望天。

    雨滴,缓缓地滑下,流入被劈入地上的暗河。

    雷声,轰轰地响彻,昼白一瞬间,何九州看见了邹娥皇脸上的笑意消失殆尽。

    “快走,何春生要来了。”她说。

    何春生?哪个?

    何家那个合道老祖么?

    何九州不是傻子,结合刚刚他很容易就明白了邹娥皇破开的那个阵有问题,但他不明白的是...

    “前辈,你难道打不过他么?你分明...也是个合道不是么?还有刚刚,为什么要借我一臂,”何九州不解道:“你若有需要,我把剑借你就是了...”

    他话还没说完,却只听到了对方干脆利索的否认。

    邹娥皇:“我打不过他。”

    “而且我没有剑意,你把西吹雪送到我手上,我也驱使不动它,我只能向借你一臂之力,而我有且仅有,也只剩下了方才的那两指。”

    没有剑意!?

    何九州心头直跳,他师父曾跟他说过,这世上很多人都有可能没有灵根,但每个人都会有剑意,有心就会有意——

    怎么会有活人没有剑意!

    骗人的吧?神吹鬼差的,何九州想到了刚刚他的揣测...如果没有剑意,那只是纯粹的力量,就很好可以解释了刚刚的一剑。

    可是...一定是骗人的吧!

    “还有,”邹娥皇吐字清晰:“谁告诉你我是合道的?”

    她说罢直接捏住何九州的袖口,起符。

    “走——”

    无风自起浪,电闪雷鸣间,被她捏住袖子的青年浑身一僵,传送符已起,可要带他跑路的人却被拦下了。

    传送符的模样,他看的很清楚。

    青龙,朱凤,白虎,玄武。

    是传至昆仑的传送符。

    他看得很清楚——

    和他说走的邹娥皇,被何春生从天而降的一鞭子甩飞了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掏出的传送符也被这一鞭子抽的粉碎,在空中烧出透明的火光。

    而那来势汹汹的鞭子,本来要落到他身上的。

    是邹娥皇推开了他。

    哪怕她单薄的身躯被卷到地上,光洁的袍子上全是土石留下的划痕。

    也决然地推开了他。

    羸弱、废物,正如众人对她的评价。

    原来邹娥皇刚刚的那几句话,并不是在骗他么?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救他?

    一个蓬莱人,为什么要救昆仑的——

    何九州这个时候才猛然醒悟,浑身发抖,他左手掂起西吹雪,明知道是徒劳,也要试图从传送道中劈出来;硬要说为什么的话,大约是昆仑一直教给这年轻剑修的就是死战不退,哪里有撕开传送符逃这种窝囊的选法?

    但是可惜,传送符是单向的。

    何九州再是天资佼佼,再是个发狠的剑修,也磨不平天道的规则。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邹娥皇一遍又一遍地被那鞭子卷起又摔落,看着脚下的风静瞬息万变,看着尾骨连成的血骨鞭,青白的鞭骨上留下的都是新鲜的血液。

    他听不见鞭子破空而过的声音。

    但他受过鞭刑,很久之前,在昆仑的无望关。

    十三鞭神断骨,没教会他的懊悔,在今日他终于懂了。

    何九州浑身瘫软,骨头极硬的剑修倒在传送符里,后背冒汗。

    于是天机子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失魂落魄的何九州。

    “怎么回事?你被谁送回来了。”

    天机子眉心一蹙,双指微掐。

    他知道何九州论道大典后去了一趟何家,也算出何九州此去有惊无险,但唯独没有料到会看见这么一个狼狈不堪的徒弟。

    要知道这小子向来坚强,像石头缝里蹦出的野草,在哪里都是一片长势喜人;从不见什么心魔,哪怕被关在无望关,几日后出来也是没过几天就又蹦又跳的闹人...

    天机子没想过在这样的一张脸上,竟然还能看到近似于惶惶的神情。

    “救她...师父,你快让宴师叔出关去救她...”

    何九州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完后,本以为和邹娥皇有过一段往事的师父会义愤膺填,但是下一秒却被几句冷水浇醒。

    “不,徒儿,你糊涂了。”

    天机子神色悲悯地看着何九州,“你师叔宴霜寒乃是剑皇,代表昆仑乃至天下的第一剑,这世上能让他出手的唯有天下苍生,而不是私人恩怨。更别提,”他顿了顿,近乎冷漠道:“还是为了救一个蓬莱的人,就和镇守一州的世家动手。”

    “哪怕今日被扣在密州的人是你,他也是不能出手的。”

    况且。

    天机子远比何九州想的还要了解邹娥皇。

    他知道的,她一开始就没打算走。

    若非如此,传送阵定位定到的地方,不该是昆仑。

    哎,天机子似笑非啼,几千年不见,她怎么还是这么个脾气。

    不过她轻易不出门,也从不得罪人,这次怎么会和何春生对上?

    密州、密州,密州到底有谁在?

    印象里也只有那么一个死的透透的连骨灰都没剩下的人。

    ——莫非,她是奔着何言知去的?

    想到这里,天机子竟有几分的担忧邹娥皇。

    何言知这人智多近妖,算无遗漏,绝非该深交之人。当初把星盘给邹娥皇的时候就有几分的蹊跷,以那个人的性子,很可能连死都是一步棋。

    “你刚才说,你见到她动剑了?”

    插话的男音低沉矜贵,何九州一激灵,抬头望去,才发现说曹操曹操就到。

    是剑皇,宴霜寒。

    他面容平静到寡淡,浑身上下,非黑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