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瑜这两日懒洋洋,什么事也提不起劲。

    随着齐王寿日的临近,驿馆内近来每天都有从各地新近赶至的宾客,除了齐王辖下的各地将领和官员,像割据于山南道的江陵节度使、淮南的镇南节度使、庐州刺史等方伯,也是陆续到来。

    这些人地处南方,自身实力也是有限,基本无力扩张,此前多在观望中原而已。潼关一战,天下皆惊。众人担忧北方局势变动或也将在未来影响自身,正好借着此次机会碰面,探听消息,以审时度势,定日后方策。

    人一多,难免便嘈杂起来。那些人得知河西裴家的二郎君此次也代君侯到来为齐王贺寿,怎会无动于衷,不是拜会,便是邀饮。裴世瑜不胜其扰,若不是不等寿日过完就走太过失礼,他恐怕早就拔腿踏上归路了。

    此刻从田家出来,思忖回去还要应酬,青州城外雪景应还不错,索性躲去清净半日,却又被裴曾强行拉去说话,以为他又替自己应下的什么推不开的宴饮,恼得就要翻脸了。

    裴曾道:“郎君,你可知田将军方才与我说了何事?”见少主面无表情,也不接话,只得自己继续说道:“崔家小娘子病势不轻,如今养病最为重要,怕是不能联姻了。齐王想为郎君另外牵线——”

    裴世瑜扯来马缰,一个转身,已是跃上马背,头也不回便走。

    “阿伯你若拒绝不了齐王好意,回去也不怕永安伯娘拿刀砍你,我倒有一妙策,何妨由阿伯你自己娶,完成两家联姻,岂不更好!”说罢哈哈大笑,催马丢下裴曾便扬长而去。

    裴曾顿了下足,哎一声,追道:“少主勿拿我取笑!听我说完!那女子不是别人,乃是前些时日你在天生城里救回的那个!”

    风中那段笑声戛然止住。

    少主虽没回过头来,好歹总算停了下来。

    裴曾赶忙追到近旁,先抓住马缰不让他走,这才继续说道:“不但如此,郎君你可知道,那女孩身份并不一般,乃是前朝末帝的酌春公主!”

    他说完,见少主依然那样坐在马上,背影一动不动,以为他不知公主来历,又将那些话给他解释了一遍,最后低声道:“齐王想是联姻心切,竟想出如此一个法子。此次出发前,君侯虽特意吩咐,来了这边,一切皆照少主你的心意行事,然而她既是前朝公主,此事便非同一般了,我方才怎敢做主,先要叫郎君你知晓。”

    裴世瑜双肩微动一下,终于,慢慢回面,望向他身后的齐王府。

    裴曾此前便疑心他对那位女郎颇有好感,本还以为少主此次误打正着,得娶心仪佳人,心里还暗暗替他欢喜了几天,最后却张冠李戴一场空。

    并且,裴曾多少也有点看出来,少主最近凡事都提不起劲,逮住一点不好就乱发脾气,惹得永安都在背后抱怨了好几回,想来多少应与此事有关,还在替他遗憾着,谁料,事情忽然就柳暗花明了起来。

    然而此刻,见他听到这个消息,神情古怪,久久竟然不发一言,裴曾一时又迟疑起来,摸不准他到底作何想法,等待片刻,便道:“不知郎君意下如何?若是可以考虑,我便叫人立刻快马去给君侯送信,看君侯如何发话?”

    对方是前朝公主,身份特殊,与崔女完全不同。此事,即便少主愿意了,也需先告知君侯,由君侯最后定夺。这一点,裴曾自然清楚。

    裴世瑜这才仿佛醒神,迅速摇头。就在裴曾以为他是拒绝此事,却见他又顿了一下,道:“不急。此事先勿叫我阿兄知晓。待我再想想。”

    “你们谁也不要跟来!”

    丢下这一句话,他纵马便去。

    裴曾目送少主转瞬便去的背影,只得先领随行回去。

    裴世瑜一骑出城,沿着官道疾驰一段,渐渐拐入野地。

    他的坐骑,论血统,最早溯源,乃是烈祖那会儿的一匹名为金乌骓的宝马。裴家人爱极,金乌骓年老死后,还特意为其修了马冢,伴在祖坟之畔,对其后代,也是精心培育,不断加入外来优良马种,传到如今,金乌骓已是后裔众多,而这匹马,便是种族同代里最为出色的一匹,它性格暴烈,谁也不让骑,被裴世瑜捶了一顿,老实了下来,此后便成为他的坐骑。裴世瑜一向张狂,给爱马起名也是一样。龙子,天龙之子。唯有如此一个名字,方配得上它。

    龙子入得荒野,四蹄踏破积雪,很快便撒欢狂奔起来。

    寒风夹着马蹄溅甩飞起的点点冰雪,劈面袭向裴世瑜的面脸,他却丝毫不觉疼痛。

    他实是被方得知的那个消息弄得心神不宁。

    一阵失而复得般的窃喜过后,便是吃惊和疑虑。

    他不曾想到,她竟有那样一个身份。本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前朝宗室孤女。

    他之所以失恃失怙,生来便连父母何等模样都没见过,全是因了那位末帝所赐。她竟是末帝的那个女儿!

    就算他能将她与她那个可悲又可憎的父亲割开,只要答应此事娶了她,往后,自家恐怕便将与她所代表的前朝以及皇族遗裔产生割不断的关系。

    前朝这个铭匾,在有些人眼中或有大用,但在裴世瑜眼里,早该被彻底葬送。若是答应婚事,非但于他无用,日后反或成为绊住他裴家人手脚的累赘。

    这些姑且不想。

    裴世瑜实是无法忘记那日在华山脚下客栈内遇到的事,更无法忘记那夜他亲见的崔家世子与义子因她而起的冲突。如今齐王竟想安排自己与她联姻?那么那两个男子,到底和她是何关系?

    裴世瑜反复纠结,始终难以下定决心。想立刻拒绝最好,不再和那个乱过他心的女郎牵扯上任何的关系,偏偏心里,仿佛又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舍。

    这就应下?

    更是万万不可。

    只要他松了口,让裴曾将消息传到兄长那里,兄长定会默认他心仪那女子,无论对方是何身份,兄长定也会答应下来的。

    不觉间暮色四合,龙子跑了半天,应是饥饿,慢慢停下。

    裴世瑜也觉有几分腹空之感,揉一揉已是发僵的脸,自蹀躞包内掏出两只豆饼,掰碎捧在手心里喂它,自己也拣着嚼了几口,吃完,捧雪搓干净手,便打马归城。

    他入得城门,往驿馆骑去。此时天还亮着,城内宵禁尚未开始,街上到处都是急急归家的行人与车马,他不得不放慢马速,免得与人发生冲撞。快到驿馆之时,对面转弯的街上驰来几骑人马。

    他的神思仍是有些散漫,也未多看,随意引马往路旁闪了一闪,便待继续前行。

    不料,对方竟也止马,接着,一道马鞭横举,挡在了他的马头之前。

    裴世瑜转目望去。拦马之人,竟是齐王世子崔栩。

    崔栩如此行经,极是无礼,裴世瑜心中立时便不悦了,碍于对方是主,暂忍下来,问他何事。

    崔栩沉面收回马鞭:“方才我特意前来拜访,不见你人,没想到出来,倒是遇上了。我已设下酒席,请随我来。”

    裴世瑜怎会跟去,况且崔栩语气,与其说是邀约,不如说是威胁。

    他皱了皱眉。

    “世子何事,这里说便是。我待回了。”

    崔栩神色愈发难看,顿了一顿,终还是压低声道:“我听闻,你要娶那李姓女子?”

    裴世瑜微怔。

    “我实话与你讲,她是我的人。我知你救过她,你要如何报答,与我说便是。至于别事,望你另做打算,勿叫我难做。”

    原来就在白天,崔栩从田敬身边一个受他贿赂专为他刺探消息的人那里得知,今日田敬宴请裴二,目的竟是要将公主嫁他,以取代妹妹与他联姻。

    崔栩自先前见过公主一面之后,便日思夜想,本以为婚事稳稳当当,没想到平地起波,先是怀疑崔重晏从中作梗,那边还没解决,又获知这个消息,不啻晴天霹雳,更觉奇耻大辱,如何忍得下去。

    齐王那里,他知再去也是无果,去找田敬问事。

    事尚未定下,田敬更知崔栩暴躁无脑,做事只凭血气之勇,此时怎敢将计划让他知道,含糊推搪一番,只说齐王担心联盟不成,听闻裴家二郎倾慕公主,才拿公主暂时维系,日后未必就会作数,叫他耐心等着。又正色警告他勿轻举妄动,当心再次惹怒齐王。

    崔栩怎肯相信,当时忍气而出,过后,却是越想越恼,忍不住赶去驿馆,想找那裴氏子将话说清,好叫他知难而退。却不想这裴二郎君从小便不知“受气”二字当如何写,论脾性,比对面的来得更为高傲,闻言一怔,反应过来,一张俊面便沉了下去。

    “此事你当去寻你的父王,来我这里说甚!”

    他冷冷说道,催马便走。

    二人当街说话,一个是齐王府世子,另位则是前些日由齐王亲自迎入城的河西裴氏公子,实是招眼,此地又是驿馆附近,毗邻市井,最为热闹,早有路人认出,纷纷驻足观望。

    崔栩当众被他扫脸,恼羞成怒,怎肯这么让人走掉:“裴二,我因你比我年岁小些,怕你不懂人情,又是远道而来的客,才忍你三分。你若执意与我作对,你去问问,我崔栩何时是个怕事之人?”

    裴世瑜一顿,停马,缓缓回头,双目盯着崔栩,一字一字地道:

    “我还便就娶了!你当如何?”

    崔栩一愣,反应过来,挥起一鞭,朝这裴氏子的坐骑便抽了下去。

    啪一下,龙子吃痛,嘶鸣间,马蹄一阵顿踏。

    裴世瑜低头,看一眼爱马身上的鞭痕,抬起头,探臂一把攥住鞭身,顺势一卷,崔栩防备不及,被他拽落下马,扑跌在地。

    他犹不解气,一个倒手,持住了崔栩的鞭,顺势俯身下去,向着还没爬起的崔栩又下了一鞭,狠狠抽在他的背上,为爱马复仇。

    本是车水马龙的街上早已鸦雀无声,路人纷纷停步,两旁商户也忘了闭门,全都屏住呼吸偷看。

    崔栩万没想到,这裴氏子竟敢以客身对自己还手,丝毫不给留面。

    他方才那一鞭出去,若能得回些场子,或也就作罢,没想到吃回这一鞭,失脸更大,怎还忍得下去,将田敬的叮嘱全都抛了,怒吼一声,一把拔出随身短刀,人便扑了上去。

    裴世瑜从马背上转过身,抬起一脚,踢在了他的臂上,那刀脱手飞了出去。接着,二人便扭斗在了一起。

    这二人各皆上过战场厮杀,都是以一敌十的狠人,此刻一个自觉失脸,另个被激怒,如此肉搏在一起,场面自是骇人。

    很快有人反应过来,奔去附近的驿馆里叫人。待驿丞与裴曾带着卫士慌慌张张赶到,看见世子与裴二郎君还在搏斗。

    “世子住手!裴郎君快住手!”

    在众人的惊慌劝停声里,裴世瑜攥住了崔栩的一只足踝,发力一扭,崔栩的庞大身躯被他拗翻在地,一时无法起身,只大口大口地喘息。

    裴世瑜此时看去比他也好不了多少,手背擦伤,袍角开裂。

    “郎君你怎样了?”永安冲上去问。

    就在此时,地上的崔栩一个打滚,抄起方才落在地上的短刀,咬牙挺身站起,从后又朝裴世瑜刺去。

    “郎君当心!”

    在永安发出的尖叫声里,裴世瑜转身便将崔栩勾绊在地,接着,抬起靴履,当胸重重踹落。

    崔栩惨叫一声,数根肋骨竟是齐断,口角涌出血沫,再也无法动弹。

    众人惊呆,一时竟无人胆敢去扶。

    裴世瑜神色阴沉,擦了下手背关节处的渗血,丢下还在脚边痛苦呻吟的崔栩,牵马径自便往驿馆去。

    周围之人急忙让道,看着他身影消失,方匆匆将崔栩抬去安顿。

    天黑了下来,裴世瑜正在马厩里,亲自给龙子抹擦伤药,裴曾过来,说他已经送走田敬。

    方才田敬匆匆来到驿馆,却不是兴师问罪,而是为世子的鲁莽举动赔礼谢罪,盼望裴郎君勿与他一般见识。少主不出,裴曾只好代替他去见人,这才回来。

    裴世瑜依旧一言不发。

    裴曾暗叹口气,改口,正想劝他也去将身上的伤处置一下,这时,永安匆匆奔来。

    “郎君!那位瑟瑟姑姑来了!要见郎君的面,郎君你见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