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衙门。

    谢迁在下午来到这里,找到了刚从皇宫出来不久的马文升,之前朱祐樘召马文升去乾清宫商议西北军情,一商量就是一下午,内阁不清楚个中状况,便派谢迁来打探。

    马文升单独与谢迁会面,上来便表明宁夏周边的状况:“此战不容乐观。”

    听到这里,谢迁大概就有数了。

    单以杨一清,在兵部原有体系的配合之下,是很难打出一场酣畅淋漓胜仗的。

    “这是对杨应宁不放心吗?”谢迁问道。

    马文升叹口气,面色颇显无奈道:“应宁是曾有在甘肃为提学的经验,也对于军政多有涉猎,奈何他之前从未有带兵经验,军中威望不足,即便有安边侯配合,奈何鞑靼小王子巴图蒙克此番来势汹汹,以目前宁夏各路所能调度人马,想要正面迎敌,并非易事。”

    谢迁问道:“宁夏可调度人马有多少?”

    马文升显然之前已跟皇帝详细回答过这些问题,所以他也是张口就来:“刨除固守各城塞所必须的人马,能调遣集合的人马不足四千,且还分散于宁夏各关隘之内,能调动新炮不足百门,炮弹有千发上下,即便配合上旧炮,也难以在神机营火器上形成绝对的压制。骑兵数也不过两三千。”

    谢迁道:“那鞑靼入寇宁夏西路的人马,有多少?”

    “五万!”马文升道,“皆都是骑兵。”

    “咳咳!”

    谢迁听到这个实力差距对比,登时感觉到这不是让杨一清去打仗,简直是让杨一清去送死。

    谢迁平缓了气息道:“鞑靼人这是吃一堑长一智,知道再与大明边军周旋,即便不倾巢而出,也不能分散兵马孤军深入。”

    马文升叹道:“宁夏各路人马,即便从城塞中能调度出来的,也不过两三万之数,骑兵不足四千,这便等于是倾巢而出。除非应宁他决定孤注一掷。”

    “别!”谢迁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守住关隘,哪怕是有些许的损失,西北边陲不容有失啊。”

    “于乔,你觉得陛下的意图,仅仅是守住关隘吗?”

    马文升的问题很尖锐。

    皇帝就是让杨一清去打硬仗的,如果他没这种本事,那皇帝凭啥还相信他,又凭什么相信传统文官势力推举出来的人?

    说大一点,可能此战出了状况,连现任兵部尚书马文升,都要让位。

    谢迁气恼道:“陛下此举,不会是故意与我等为难,为了彰显朝廷缺了那张秉宽不可吧?”

    马文升没回答,但从马文升的神色来看,他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让杨一清用可调度的四五千兵马,去跟鞑靼小王子亲率的五万主力交锋,还是出城之后的旷野作战……别说是给你新炮和黄火药,就算是天雷滚滚到处轰炸,也没机会取胜啊。

    皇帝明摆着坑人。

    “大不了,上一道奏疏,让张秉宽自己去!”谢迁也恼了,话就不太中听。

    马文升问道:“于乔,眼下能做的,就是以延绥人马,配合宁夏各路出兵,再以甘肃回兵,如此能形成三四万的兵马之数,且延绥有大明于三边精锐的骑兵,就是不知……”

    这意思是,我们兵部需要朝廷的政策支持。

    皇帝是说让杨一清去宁夏,用宁夏镇本地的兵马,配合此战。

    但没说不允许从延绥、固原、甘肃等处调兵,如果各路人马齐发的话,将鞑靼人屏退会有机会。

    谢迁道:“火筛呢?如今火筛不是已归顺大明?他还驻营于东河套,为何不让他配合出兵?他至少有个一两万的精锐骑兵吧?若是能通力配合……”

    马文升摇摇头道:“陛下明言在先,火筛必定会隔岸观火,若是此战大明有失,火筛复叛只是时间早晚。”

    “唉!”

    谢迁重重叹口气。

    宁夏本地人马不足,火筛的人马也不能指望,大明只有从三边各处调兵。

    “马部堂,你该清楚如今朝廷的情况,府库实在调度不出一场大战所用的钱粮,如今正值秋收之际,三边各处都在保收,若于此时从各处调兵,损失只怕……不计其数!所以应宁那边只能……唉!”

    最后谢迁又在叹息。

    大概的意思是。

    杨一清他就凭自己本事吧。

    能出去打就打,不能打那就龟缩着,大不了兵败之后被革职问罪,也算是为大局牺牲了。

    马文升面色沉寂,他也明白谢迁不是故意不帮忙,而是因为西北情况的确如此。

    “那能否请奏陛下,从偏关和大同、宣府调兵?”马文升又提出个新概念。

    谢迁差点要翻白眼。

    宣大现在是张周的地盘,明明朝中传统文臣说了,西北没了张周照样立得住,现在却还要从张周深耕的宣大一线调兵……这不是抽自己的脸吗?

    “三边要保收,难道宣大就不需要了?”谢迁叹道,“再看吧。如今这状况,九边各处哪边能抽调出人马?各自防备豺狼还来不及……如今蓟州的情况也颇为着紧……我算是看出来,草原那群饿狼,也是奸邪狡猾之辈。”

    没明说为什么草原人狡猾。

    但其实意思很明显……张周的势力在宣大、辽东,鞑靼等草原部族就是从张周的势力范围之外……三边和蓟州左右开弓。

    张周的地盘不敢动,就拿秦纮、王宪等负责的传统地盘开刀……鞑靼人这简直是在挑软柿子捏啊。

    马文升道:“宣大和辽东这两年铸炮的数量明显过多了,也该多往其余各处调动,三边之防备也应该加强。”

    谢迁道:“之前朝中多番有人上奏请旨陛下停止开矿,如今却要增加三边等处的火炮屯驻,会不会……自相矛盾了些?”

    马文升面色不善道:“兵部可从未有过如此的奏请。”

    “那是,张秉宽人在兵部,如今他也算是兵部的一员吧?”

    谢迁又要展开他毒舌的一面,当他看到马文升脸色不善之后,只好将头别开,叹道,“那就增加铸炮,不就是开矿吗?只要他张秉宽有本事,哪怕他把大明各处的矿山给刨烂了,骂名他一人担!唉!多事之秋啊!”

    ……

    ……

    谢迁自然能感觉到,大明九边边防这两年很捉紧。

    即便几场大捷,但每次大捷也不过是杀鞑靼人个一两千的人马,公侯伯都封了好几个,但结合起来鞑靼人损失也不过才万数上下。

    只是对比以往时期功劳变大,但完全还没到对草原部族伤筋动骨的地步。

    就这时候……还把张周派去南京……鞑靼人“趁虚而入”也就不难理解了。

    “内斗,要斗到什么时候?”谢迁相对开明,这会也觉得张周不可或缺。

    似又想起来,之前自己不支持去参劾张周。

    恼恨那些同僚自己没本事,还非要打压张周。

    等他回到家,也要整理措辞,准备来日早朝时跟皇帝上奏,请旨从三边等处调兵……不得已而为之,也不能说为了保各处的秋收,就把宁夏西路等处给放弃了,也把皇帝主攻的战略给改变……他谢迁不想当罪人。

    “老爷。”一名仆人出现在谢迁面前。

    “嗯。”谢迁看到府中人,心情有些不佳,正要进去准备整理一下,随即想到什么,“有事?”

    仆人道:“老爷,二少爷回乡了。”

    “什么?”

    谢迁皱眉。

    他的次子谢丕,一直都在京城读书,也是谢迁觉得这里的氛围适合儿子将来考学,谁曾想谢丕居然自己跑了。

    谢丕年十八,人已成婚,可说是京师世家子弟中绝对的佼佼者,但就是连乡试还没考过。

    仆人低着头道:“少爷走了三天了,这几日没见老爷回来,所以……”

    “他为何要回乡?”谢迁气得差点要摔东西。

    仆人把一封书函递过来道:“这是二少爷留的信函,老爷,小的还有事,就先退下了。”

    等谢迁接过书函,看过上面的内容,鼻子直接气歪了。

    儿子说是回余姚,却表明要赶去南京参加所谓的文坛盛会,还言及此生只有一次机会,错过将会不存,还说什么回余姚之后会好好读书,将来考学云云……

    “没一个省油的灯啊!”谢迁差点要仰天长啸,“张秉宽啊张秉宽,荼毒人心莫过于尔!”

    ……

    ……

    翌日早朝。

    由马文升和内阁牵头,将杨一清赴任宁夏的事再于朝堂上挑出来,提到了如今宁夏出兵的困境,这让朱祐樘面色很不悦。

    昨天他刚跟马文升商议了一下午,第二天内阁就好像知道了一切,并以困难之名要求各处调兵配合,就差说要收回主动出击的旨意……朱祐樘岂能不气?

    “……诸位卿家便请说,宁夏兵马不足,何处兵马又充足了,可以调兵遣将?或是指出适合领兵的人选,朕也会酌情考量,以采纳你们的意见。朕只要宁夏一战能打出大明的威风,用谁,怎么用,诸位可以畅所欲言。”

    皇帝也来气了。

    你们光嘴上会说,各处调兵……你们也知道现在各处防备也都很紧张,兵马从哪来?打仗的粮草和辎重从哪调?还有因为打仗影响了军屯的秋收,将士们因为没粮过冬,这责任谁来担负?

    嘴上说谁不会?还是务求实际吧!

    李东阳走出来道:“陛下,先前偏关一战,因为城关有损,从太原、大同等处临时抽调近万数兵马增援防守,如今偏关关隘重修已就,可从偏关调遣兵马配合宁夏一战!”

    “会不会来不及呢?”朱祐樘没说不可,只问从偏头关调兵去宁夏,会不会有点舍近求远?

    随即朱祐樘又补充道:“从偏关到宁夏,最近之路是要穿过河套之地,中途会路过火筛驻牧之所,你们是认为火筛会配合大明出兵,还是觉得他不会给西征的大明将士制造麻烦?”

    李东阳道:“偏关出兵,或不用驰援于宁夏,而北进于草原腹地,逼鞑靼小王子撤兵。”

    “围魏救赵吗?”朱祐樘道,“你们知道鞑靼的中军营帐在何处?还是说指望,可以跟一年之前奇袭威宁海一般,准确找到其部族后方所在?鞑靼小王子说是倾巢而出,也不过调兵遣将四五万,仍旧有绝对的主力足够驻守本部营地,你们认为从偏关出兵多少,能达到围魏救赵的目的?”

    皇帝的问题很尖锐。

    连李东阳这样善谋的人,也觉得皇帝好像比以往成熟老练了很多。

    而且从皇帝瞅向众大臣的目光中,李东阳能感受到一种“促狭”。

    或者说,皇帝在嘲笑他们。

    看看你们,以前从来不支持朕主动出兵的计划,现在再听听你们说的是什么?居然还主动出兵草原,打算以此来逼巴图蒙克撤兵?这就忘了是谁,在秉宽有出兵意向时,就说他轻兵冒进了?

    到底是谁不懂兵?

    朱祐樘见连李东阳都不答,便道:“朕也从兵部处获悉,如今宁夏要出动足够的人马,正面交锋将鞑靼小王子的人马击退,是有些困难的。但困难不代表不做……朕也降低要求,只要不固守,哪怕是迂回作战,无论是用如何的奇谋,就真的是几方出兵配合,或是围魏救赵,能正面御敌将其赶走,朕就会记他的功劳。”

    通政使元守直道:“陛下,如今固守宁夏各城塞,方是上策!”

    朱祐樘声音提了八度,怒喝道:“那意思是说,宁夏各处的秋粮就拱手让给鞑靼小王子?城塞之外的人畜、财货就不理了吗?秉宽用两年所积攒下来的边战优势,也要因为你们的退缩而荡然无存吗?”

    一连咄咄逼人的反问,别说是元守直没法招架,现场绝大多数大臣,都感觉到肩膀上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

    “从朕第一次跟秉宽商谈军机,他就跟朕说过,不要以为弘治十年之前,鞑靼人很少犯境,就以为鞑靼人会安分守己。恰恰这是他们的隐忍。”

    “在弘治十一年之后,北方各处旱灾不断,草原鞑靼小王子巴图蒙克趁势崛起,他已吞并瓦剌等不少的部族,那些在夹缝中的部族已难以求存,如此境形之下,如果大明仍旧以守势来应对来犯之敌,那只会令敌寇变本加厉。”

    “待到将来鞑靼小王子真能将草原一统,再与大明开战,九边各处将处处是烽火。”

    “这些事,朕不想与尔等探讨,如果你们认为秉宽是在危言耸听,那你们就看看如今边关的形势,可有因为大明的隐忍而有任何的变化?只有那些主动出击,大获全胜的地方,鞑靼人才少有涉足,这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

    朱祐樘现在也是硬气了。

    屠滽、徐琼、白昂三个尚书已退,还少了个左都御史闵珪,朝中能跟皇权叫板的大臣越来越少,张周带来的军事威慑力愈发有成效。

    也让他这个一向主张以孝义治国的皇帝,终于可以敞开心扉提武功上的建树了。

    在众大臣面前,他也好像是扬眉吐气。

    “诸位卿家,回去之后仔细思量吧,有好的方略,只管跟朕提,朕对尔等会一视同仁。”朱祐樘似也不想再往下听了,一摆手,“退朝!”

    ……

    ……

    朝堂上本还有很多议题,但朱祐樘不喜欢听了,那就直接跳过。

    眼不见心为静。

    回去跟爱妃团聚一下,抱抱刚出生的儿子,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不好吗?

    可大臣这边,又跟打翻醋坛子一样,朝议结束之后,一堆人心情又不忿了,这次他们的目标没有对准内阁三人,而是把矛头直指“尸位素餐”的马文升。

    “马尚书,您当初也算是西北的名帅,调兵遣将不在话下,如今就要看着宵小于朝中生事,而置若罔闻吗?”

    “大明军政之事,不该仰仗于一信口雌黄的方士!”

    众大臣的话,多少会有些偏激,但文臣就是这样,什么家国大事的,都不如党派之争来得实在。

    换个皇帝或者换个国号,照样当大臣,照样还是拿忠君爱国那一套来打压政敌,没什么本质区别,什么奔赴国难的,那都是传说中的故事。

    谢迁走上前,笑着摆摆手道:“诸位不必激动,此战其实陛下早有定策,兵部也早就有完备的计划,诸位还是不要揣测了。宁夏之战再着紧,也影响不到京畿安稳。”

    “谢阁老,这话就不对了,宁夏之地关乎到关中等处的安稳,关中一向乃是大明北方的产量之区,只有关中安中原才安,这道理你不懂?”

    谢迁笑道:“这话说来无意义,要不诸位请旨,让陛下把莱国公给召回来?”

    提到这个,众大臣又都不说话了。

    对张周意见是很大,但现在皇帝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把张周或是张周的人调去宁夏。

    谢迁的意思是。

    既然你们这么激动,那就把张秉宽调回来,无论成败责任由他来背……这总符合你们意愿了吧?

    周经道:“大明年前或就宁夏这一战,诸位还是消停一下吧。也让陛下和朝中各部,跟地方商议好调动钱粮之事。”

    “对对。”

    马上有温和派的人出来缓和各方矛盾。

    有人道:“那个杨一清真的能行吗?宁夏让他领兵,何不派军中名宿前去?哪怕让秦老制台出兵也好。”

    “还是别了。”谢迁道,“如此安排,必定是有深意的。保三边安稳,陛下用心比谁都着急,陛下也必定会有合理的安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