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值房。

    刘健将一份通过正规渠道送京,从通政使司传送过来的奏疏,也就是唐寅请辞的奏疏,直接放到李东阳面前。

    李东阳拿起来一看,点头道:“例行请辞,倒也常见。”

    显然李东阳并不觉得唐寅的请辞是由衷行为,他会觉得唐寅是在惺惺作态,前线战事没取得胜果,撤兵回来之后假惺惺做一次请辞,等皇帝下旨不准允,他又可以继续“为非作歹”。

    这也是朝中文臣惯用的套路。

    刘健道:“再看看这个……”

    随即李东阳看到了一份让他惊掉下巴的奏疏。

    是陕西道三名监察御史联名上奏参劾唐寅的奏疏。

    在奏疏上,他们痛陈唐寅在西北的劣迹,更表明在北方一战结束之后,唐寅直接躺平了,连兵马都不训练,更是对军政事务非常懈怠,连日常的巡防等事都做不到。

    反倒是成国公朱辅在任劳任怨,一直在完成一些巡防之事。

    但随后在结尾又表明,在唐寅的不作为带动之下,连成国公都被感染,竟然也学着唐寅不问军务……

    看起来,那些言官是懂得抬一踩一的,他们在这件事上是充分贬低了唐寅,对朱辅倒还算客气,对唐寅那是各种攻击,就唐寅的作为,他们差点想把脑海中能用的恶劣词句一并用出来。

    李东阳感慨道:“对三边总制的参劾也有不少,但从未有一份,像今日这般……言辞激烈。”

    前面几任三边总制,也会经常遭遇到参劾等事,但在那些参劾中,措辞都不会像今天这么强烈。

    唐寅就好像是挖了那群人的祖坟一样。

    刘健无奈道:“入朝三年,什么成就都还没有,就能位居高位,全都是靠陛下的宠信,还有某些人的胡作非为,他的能力必然是跟不上他如今的官职,做得不好,被人参劾也是平常事。”

    李东阳差点就想问,是吗?

    先不论唐寅能力行不行,就说这群人参劾唐寅,真的是因为他真的不行?还是说……

    这群人是妒忌唐寅?

    自己入朝为官,苦熬了多年才混到了监察御史的级别,这官职看似清贵,却也只是个芝麻绿豆官。

    唐寅凭啥就可以入朝三年多混到今时今日的地位?

    这公平吗?

    我们稍微逮到机会,那还不添油加醋把唐寅好好攻击一番?

    刘健道:“宾之,既然连唐寅自己都不想继续在西北,那也该助他一把,西北军务之事,不能落到这种不学无术之人手上。”

    李东阳道:“其实……唉!”

    “你有什么,明说便可。”刘健觉察出李东阳的态度不太对。

    李东阳无奈道:“以我通过不少人口中了解,唐寅此人倒是颇有抱负,且在治军上也是求稳的,几次带兵都是深入敌后,即便与张周有同门的关系,但那也是张周强行拉扯,他们二人本就结怨,这几年也近乎没什么往来。”

    “你说什么?”

    刘健显得不可思议。

    我在让你想办法把张周的师弟给干下去,你跟我说这个人其实跟张周关系不亲,甚至他还有能力?

    你是想帮唐寅?

    李东阳道:“这件事我详细求证过,并无错。”

    刘健板着脸道:“是否因为你是他的座师,所以才会对他有所纵容?”

    这说的是,弘治十二年那一届会试,主考可不止程敏政一个,其实真正主导一切的考官是他李东阳,当时二人主考,只有程敏政卷入鬻题案而已。

    李东阳摇头道:“绝非如此,我只是觉得,此人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刘健略显生气道:“你看看他的作为,有一件是正经人所为?入朝三年,就能主政西北军务,他的能力能高到哪去?北方一战之后,他这算是撂挑子吗?自己不作为,怪谁?”

    说到这里,刘健气息都很不匀称。

    他不是气唐寅的作为非常恶劣,而是气在这种时候,李东阳居然跳出来跟他唱反调。

    李东阳却好像很坚持道:“想瓦解张秉宽背后的势力,难道不该找到切入点?先前是陆全卿,但最近陆全卿似乎是消停下来,但唐寅那边……”

    言外之意。

    你想打倒张秉宽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但咱也要找对方法。

    先前尝试过很多方法都不奏效,我们今天为什么不试试从唐寅身上入手呢?

    刘健道:“无论你有何策略,至少此人不能留在西北,军务之事交给他这种人,岂有不乱之理?”

    “是。”李东阳点头道,“可以让他卸任,但最好是召他回朝,让他有机会……能为我等所用。”

    “你觉得他……”

    “那刘阁老,你觉得是一个道士门下的师弟重要,还是我等招揽他更能让他找到归属?此人怎么说也是进士出身,很多成就是靠他自己取得,并未获得张秉宽多少相助,空有同门之名而已。”

    李东阳似乎已打定主意,要在唐寅身上做文章。

    刘健道:“那也先把他的官职给下了,后面……再说吧。”

    ……

    ……

    唐寅请辞,并被西北言官参劾的事,很快就在有心人的传播之下,闹得朝野上下人尽皆知。

    甚至有人借助京师的邸报在传播这件事……

    自从张周在京师办了报纸之后,本来由官府所发行的简易邸报,也开始进入到民间运作,大概是有人想从邸报上抢夺话语权,在朝中一些大事发生之后,那些制作简易只有一两句话的邸报就开始在京师流行。

    而这次唐寅的事,正好是新旧两派人都关心的,也是舆论阵地正面相博的战场。

    也是因为传统派系难得有机会扬名一次,来表明像唐寅这样的新贵不行,所以此消息也是被大肆传播。

    本来民间议论朝事,并没什么不妥,毕竟也不涉及到对朝廷用人的影响,但消息的传播,也让有心人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而最先做出反应的人,正是陆完。

    陆完本是在王琼之后,最有机会成为三边总制的人,但未曾想却突然杀出唐寅这个程咬金,最后让陆完的算盘落空。

    难得又听说唐寅兵败后意志消沉,甚至因为这件事请辞要还乡。

    陆完瞬间感觉到自己的春天已到来。

    毕竟之前他头上有张周、王琼、王守仁这三座大山,而他虽在上听处中赢得声望,但怪就怪在上听处的差事是轮值的,不像内阁大臣是永久性的,这导致他在卸任上听处大臣的身份后,自己的地位也跟着一落千丈。

    甚至连唐寅都爬到他头上,这就导致他上面四座大山,且一座比一座高。

    现在唐寅倒楣,对他而言,机会就在眼前。

    而他运作这件事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找到能影响到这件事的人……并不是找张周,因为他觉得这没戏,张周平常都不问事。

    最好就是找个跟自己关系紧密,既能帮到自己,又需要自己帮助的人。

    那个人就是与他有利益交换的刘瑾。

    刘瑾正因太子的事而发愁,最近研武堂的差事放到一边,他随陆完亲率的京营兵马南下剿匪,但剿匪这件事本身就是扯皮……

    盗匪在听说官军南下之后,已开始东躲西藏,行军半个月也没什么好的成果,却是这天在兵马驻扎于县城之外,陆完亲自到他营帐来寻,让他感觉到自己好像遇到机会。

    “刘公公,不瞒你说,在下对西北的用兵之事,是多有研究的。”

    陆完在酒桌上,也是直言不讳,“毕竟先前在下也准备了很长时间,本是想一展抱负的,陛下为何要用唐伯虎,到现在在下也没想明白。”

    酒菜是本地知县派人送的,说是要犒劳三军,但是个人都知道这路人马目前也无须犒劳。

    刘瑾笑道:“别说是陆大人你想不明白,咱家也没想明白。无论从哪点比,您陆大人都比那唐寅强,怎会让他去?再说了,官职上,他也不如你啊。”

    陆完点头道:“官职高低倒是其次,但在西北有所作为,一直是我为官以来的心愿。如今听说他在出兵遇挫之后,对军民事务有所懈怠,我也是痛心疾首。”

    刘瑾道:“那陆大人,不知咱家有何能帮到你的地方?”

    刘瑾也是个敞亮人。

    你陆完是要我相助是吧?我怎么帮你?还有,你也该说说能给我什么好处吧?

    可以一样一样来说。

    陆完征询道:“刘公公最近可有觉得,南下这批人中,有很多是能堪当大用的?”

    “你是说……”刘瑾皱眉。

    陆完道:“若是陛下有征调,我想第一时间毛遂自荐,跟陛下痛陈西北军务眼下布局的利弊,希望……能得到陛下的器重。”

    刘瑾微微皱眉。

    他也在想,要是你真觉得毛遂自荐有用,那你还来找我干嘛?难道让我在你毛遂自荐的上表中,给你再美言几句?

    陆完道:“在下也希望,刘公公能跟蔡国公之间……有一些沟通。”

    刘瑾瞬间似乎就明白了。

    原来自己只是被陆完当作桥梁了。

    “唉!”刘瑾叹道,“陆大人,你也是在为难咱家啊。蔡国公为人低调,很少与朝中人相见,任何人去请托都无用,咱家更只是个中官,无法帮你去推荐。你为何不亲自去信,跟蔡国公谈及此事呢?”

    陆完低下头望着杯中之物,道:“在下也想这么做,但又觉得太过于功利。”

    刘瑾心说,你不功利,你来找我?

    “三边军务,到底事关重大,蔡国公一直不想主动出面举荐,但要是唐寅半途被拿下此职位,陛下要选人,或还非听蔡国公不可。”陆完道,“但要是被陛下知晓,我曾暗中去信给蔡国公,只怕……”

    刘瑾笑道:“明白了,看来陆大人你很谨慎啊。”

    心里却在想,你不想明着跟张周有书信往来,却让我去沟通,感情陛下怀疑你是大事,怀疑我就是我活该?

    陆完道:“在下还特地准备了一份谢礼,还望刘公公笑纳。”

    “什么?”

    刘瑾没想到,自己与陆完出征,陆完在半途上居然会给自己送礼?

    看起来是很上道,但这么做……是否太过蹊跷了?

    你会在出征之前,就给我准备好礼物吗?咱现在是同僚,在军中地位上,你明明比我高,为何显得你要矮我一头呢?

    随即陆完还真就把一份礼物奉上。

    “滨海城钱庄的兑票,白银两千两。”陆完道,“事成之后,必定还有重谢。”

    刘瑾急忙道:“此礼太过于厚重,咱家可承受不起。”

    陆完站起身,恭敬行礼道:“在下还望刘公公能多加提携。”

    “错了错了,应该是陆大人您提携咱家才是。”

    二人本还坐下来一起喝酒,此时却互相恭维起来。

    “咱继续喝酒。”刘瑾看陆完态度很诚恳,心中也是空前自得意满,“那些事,咱就从长计议,其实以咱家看来,陆大人你也是三边总制的不二人选,朝廷不选你,选谁呢?”

    ……

    ……

    皇宫,乾清宫。

    入夜。

    朱祐樘批阅奏疏。

    这是入冬以来,朱祐樘第二次挑灯批阅奏疏,而这次还是因为西北出了一些变故。

    “……陛下,这是唐寅请辞的上奏。”陈宽把一份奏疏呈递给朱祐樘,“另还有监察御史参劾他的奏折。”

    朱祐樘拿过去看过,摇摇头道:“秉宽先前就跟朕说,这唐寅是属驴的,需要好好管教着才行,所以才招揽到门下,看来他是有识人之明啊。”

    陈宽道:“如今京师中,对此事也甚嚣尘上。有言官也就此事做风闻言事。”

    朱祐樘道:“让他们闹腾吧。这个人,朕不想换,除非秉宽说需要换。”

    “可是……”

    陈宽显然也不想让唐寅继续留在西北。

    主要是,军政体系中本来就有很多跟司礼监关系紧密之人,而如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韦彬更是有大批的义子充斥其间,偏偏现在西北军政的掌舵人,唐寅和王守仁都不受他们控制。

    这等于是将权力拱手让人。

    朱祐樘冷声道:“选唐寅的目的,除了他有领兵经验,更看中他的锐气,别人不敢战,他敢战。别人不想请辞,他敢撂挑子请辞……这种真性情之人,朝中实在是太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