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懋宅邸。

    最近张懋在家里只是养花弄草,尤其是夏天之后,他经常出入家门,到城外的别院去居住,一副悠闲自在退休老臣的架势。

    最初他还觉得很适应,毕竟这是他以前口中所追求的生活,换了以往,遇到亲朋好友,甚至是在家人面前,他也经常吹嘘说自己已经看淡了功名利禄,准备颐养天年。

    以前装病的时候也很多,装病时就在家里摆弄这些东西,每次都感觉时光短暂,就要重新回朝当差。

    可这次……

    真给他时间了,久而久之,他开始产生一种危机心里,且一种异样的情绪还在心中蔓延。

    “公爷,这几天又派人去都督府问过了,最近陛下没有过问都督府之事,也未对您几时回朝,有过什么指示,恐怕您还是要继续等了。”

    钟德才最近也很闲。

    以前仗着是张懋的头号幕僚,经常出入于京师各种宅邸,旁人对他巴结很多,毕竟他相当于张懋的“经纪人”,有什么人有什么事要求着张懋去办,肯定要先过他这一关。

    但现在,没人搭理他,旁人对他也只是出于礼数上的尊重,根本没有把他当回事。

    张懋本来手上还拿着个铲子,闻言直接丢在地上,连花他也不种了,气呼呼到一旁的凉亭前坐下,厉声道:“当初老夫在朝时,一个个都登门来,还说全然是出自对老夫的尊重,可现在呢?这门庭冷落,就算是车马都不想停在我张府门前,一个個的还有把我当回事的吗?”

    钟德才道:“公爷您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好。”

    “还有你。”张懋瞪着钟德才道,“当初你不是说,回到京师之后,很快就能东山再起?现在你看看,半年都过去了,陛下还记得我是谁?如此想来,还不如留在宁夏……想那刘瑾阉人一个,屁本事没有,居然在花马池取得一场捷报,彰显了他的本事!但他所用的,全是老夫的班底!”

    钟德才听了,脸上不由露出苦涩之色。

    他心里也在琢磨。

    换了您,真的行?

    那刘瑾,也算是九死一生,好歹是最后靠马仪带兵去驰援,才算是解决了问题,不然现在刘瑾的尸体在哪都还不知道呢。

    而刘瑾的魄力,似乎是您所不具备的。

    张懋道:“张秉宽……他的府宅派人去过了吗?他肯见与否?”

    “进不去门。”钟德才道,“甚至也没办法敲开门,陛下是不允许朝中大臣随便去拜访的,这是有旨意下达的。一旦去拜访,东厂的人就会警告,您也知道如今执掌东厂的那位杨公公,不好惹。”

    张懋骂道:“他杨鹏算个屁!”

    钟德才又在腹诽。

    当初你在朝当你的国公,大权在握的时候,是可以不把杨鹏当人看。

    但现在……彼一时此一时,你还真没发现,其实你的威风也只是个摆设,旁人根本就不惧你?连我都觉得,伱就是个纸老虎。

    张懋站起身来,围着凉亭在踱步,而钟德才只能是跟在他后面,这对主宾似乎在那研究怎么翻盘。

    “公爷,倒是有个好消息。”钟德才道。

    张懋马上热切起来,问道:“不早说?是何事?”

    钟德才急忙道:“乃是小公爷在西北,如今他与平虏伯出兵草原,听说乃是最被看好的一路,或许又能建功立业。”

    听到这里,张懋脸上的肌肉似乎是在颤动,因为这对他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当父亲的,虽然没有希望儿子遭遇更差,但他似乎也没希望儿子太好……如果张锐很强,那不正彰显他这个当父亲的无能?

    张懋是非常在意自己的脸面。

    “还有张仑公子,他在辽东,最近也升职了。”钟德才继续说着。

    “他不是没上战场吗?升什么职?”张懋黑着脸问道。

    “听说是升了一营的管事,大概……就是游击将军了,虽然现在辽东将士还没有上战场,但听说各营都分配了区域,正在种植粮食,如今已经到了夏天,听说第一批也快收获了。”钟德才笑着说道。

    张懋冷声道:“我只听说,北方多都是种高粱和麦子的,这秋天能收上来多少东西?”

    “不知道啊。”钟德才道,“听说是一种叫玉米的东西,还有人说,有一种叫土豆的东西,都是种到地里,大概也是春播秋收吧,具体是怎样,也不知是如何。还有一种似乎叫红薯……”

    “行了!”张懋怒道,“你以为老夫愿意听这些事情吗?”

    钟德才只能乖乖闭嘴。

    张懋气呼呼道:“如今,老夫就是想回朝,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人脉什么的,你都活动了多少?难道张秉宽那边,就一点机会没有吗?”

    钟德才道:“公爷,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有个姓蒋的?”

    “姓蒋的?哪个?”张懋皱眉道。

    “乃是蔡国公的姻亲,他女儿可是嫁给蔡国公,乃发妻也。”钟德才提醒道。

    “想起来了。”张懋脸上带着喜色道,“不就是老蒋吗?喝酒挺能,上次来,还说给我带点好酒,说起来……也有个一两年没见了吧?”

    钟德才笑道:“就是他,话说当初在蔡国公刚入京,那会蔡国公还不是兵部尚书,您就厚待过蒋家老爷,如今正是您……落难时,不正好利用这层关系?”

    “什么落难?老夫的爵位没了吗?身为国公,还有落难的道理?”张懋很不想听这种言辞。

    “是,是,那要不要,把人请来?”钟德才请示道。

    “请来……”张懋想了想,摇头道,“不合适!若是张秉宽对他有交待,定会说,不得随便接受朝中人的宴请,尤其是老夫,难道张秉宽能没防备到这一手?不如让我带上好酒,去他府上一次!”

    “您亲自……”

    “老夫是那种拘泥于礼法之人?老夫要见谁,就去见,根本不用他人准允,再说了!老夫最近这两年,是广交好友的,当初老夫得势的时候,不照样是礼贤下士?”

    张懋一副自己很牛逼的样子。

    钟德才心说,就这样还说你自己没落魄?一般人哪有张口闭口就提当年勇的?

    再说了,当年你也不过是靠祖上的荫蔽,得到皇帝的垂青,如今真论本事的时候,你不就露馅了?

    “那在下这就去安排。”钟德才笑着说道。

    ……

    ……

    蒋老头最近在家里,那叫一个自在。

    在京师开酿酒生意,门头是越来越多,且声望也日隆,当然他会觉得是自己酿的酒好。

    他会说,想当初我在南京时,那也是各家的达官显贵都来买我家的酒……毕竟在太平年景,酒水是不可缺少之物,在富庶的地方更是如此……

    还有就是,张周把京师周边的一些日常贸易生意交给了他,且还是无偿赠与那种,毕竟配套于工业,会产生很多的相关产业,很多采购的事情张周是不会给他的,因为张周也放心不下这老丈人。

    “老爷,最近又进了一批粮,话说最近京师的粮价很稳定,甚至还有些下降。”

    蒋德钟这天还在仓库,看着手下人在搬运货物,那感觉,就好像自己已经成为大明京师的主宰一般。

    蒋德钟道:“知道了,酒曲什么的,就靠这批粮食……秋天粮食价格还会下来,不过也无妨了。运到西山的那批粮食送到了没?不是说还要采办一批煤回来吗?在哪呢?”

    “快了,快了。”手下人脸色尴尬。

    这位蒋老爷也是“不讲理”,两天前交待的事情,现在就开始催。

    蒋德钟老脸一拉道:“快什么快?从京师到西山才几步路?不是说还要修铁路吗?怎么修了个鸟?以后再想运点东西回来,是不是还要给朝廷交银子?”

    手下人道:“那还不是蔡国公的事?您不该跟我们说啊。”

    蒋德钟等的就是这句,他道:“回头是该跟秉宽好好说说,办事不效率!老夫最烦他们这些说话不办事的年轻人。”

    手下人脸上堆着笑容,心里却在想,逼都给你装了,我们知道你有个好女婿,也不用天天在我们面前提啊。

    ……

    ……

    蒋德钟还没回家,就从儿子蒋山同那得知,张懋亲自到他府上拜访之事。

    “谁?”蒋德钟一脸惊讶。

    蒋山同道:“爹,是英国公,他亲自登门来,很低调。他到了咱府上,我跟他说,您还在外没回来,他就说先进去等等。他还给您带了好酒,说是让您也给品鉴一下。”

    蒋德钟大声道:“不就是英国公吗?让他等等!”

    “嗯?”

    蒋山同往四下看了看,发现很多人在往这边瞧之后,他自己也有些尴尬。

    这老父亲,最近是越来越飘了,也不怪老父亲性子不好,关键是……一个普通的商贾,突然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权力上层,那心态很难维持平稳。

    就连蒋山同自己,也知道权力的好处,也明白现在做生意,很多人都是看在蒋德钟女婿的份上。

    “父亲还是早些回去看看为好,以儿所估量,英国公来者不善,如今他并未管着京营,以前京营有什么采办的事,他还会关照一二,如今可不能指望他有所相帮。”蒋山同道。

    蒋德钟道:“知道了,你先出去等着,为父怎么说也要先把这里的事处置一下!儿啊,既然他来者不善,那为父为何要急着见他呢?磨磨他的心气不好吗?我只是个做生意的老头子,他来见我,我能不知道他是为谁吗?可我也不能明着说,我帮不上忙啊。”

    蒋山同点头道:“父亲您知道就好,最近还是不要惹事,咱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有不少人盯着,如是再因为咱的事,牵扯到……蔡国公,那就不好了。蔡国公如今在朝中也需要声望,我们可不能给他添麻烦。”

    “知道了,出门等着吧。”

    蒋德钟不耐烦道。

    ……

    ……

    过了不长时间,蒋德钟就从仓库出来,随后乘坐马车回到自家。

    等他见到张懋,脸上也是挂着热情笑容。

    “公爷您大驾光临,学生是有失远迎。”蒋德钟急忙上前行礼。

    张懋笑道:“老蒋你可是太见外了,老夫都没把自己当外人,你怎么还客气起来?快进来!本来应该是请你过府的,但又怕你太忙,这不有点好酒,正好拿来与你品尝一下。”

    “公爷您客气了。”

    “哪里是客气?老夫只是最近没有琐事缠身,闲来无事,就想多跟老友走动一番,若说喝酒这件事,我跟旁人喝,都喝不出那味道来,就是跟你……哈哈。”

    “公爷里面请。”

    二人都很客气,但似乎都是假客气。

    双方都知道对方是什么脾性,当然也知道这次的会面就压根不是为喝酒。

    到了宴会厅内,蒋德钟府上的厨子已经准备了下酒菜,蒋德钟让人上了菜,还特地也拿出来自己刚酿出来的美酒。

    “公爷也尝尝我这个,刚研发的,本也是想当个贡酒什么的,但先前也常过贡酒,还是有差距啊。”蒋德钟感慨着,“也只能说,技不如人了。”

    张懋道:“都是好酒,御酒也就那么回事,宫里御酒坊的人,有退下来的,回头也介绍给你。”

    蒋德钟一听,登时喜出望外道:“多谢公爷相助,公爷您请坐。这位是?”

    “这位是钟德才,乃是我府上的幕宾。”

    “钟某人见过蒋先生,先前与您会过面,蒋先生真是贵人多忘事。”钟德才也略显尴尬。

    不过想想也是,以前对蒋德钟爱搭不理,现在人家却仗着有个好女婿,完全可以不把他当回事。

    “请坐,请坐。”蒋德钟急忙道。

    随后钟德才也就坐。

    张懋道:“今日府上饮酒,单调了一些,要不这样,我让人回府上,找个戏班子过来,给唱个曲儿如何?”

    蒋德钟急忙道:“如此怎能劳烦?吾儿,快出去请个班子回来!给英国公助助兴。”

    “是。”立在门口的蒋山同赶紧出门而去。

    张懋站起身,拿起酒杯道:“老蒋啊,你我满饮此杯,你我相识日久,也算是酒逢知己,老夫可从没把你当外人,咱今日是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