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色的地面逐渐冷却下去,原本稀松的砂砾变成漆黑的巴尔岩之后,这场名义上的会议,实际上迦勒底单方面的示威,才终于正式结束。

    圣血天使对此没有发出什么异议,只在克娄巴特拉起身暗示“差不多该结束了”之后,简单地寒暄便离席了。从战团的角度讲,迦勒底在登陆后的不久便已经通过圣血大教堂的神迹展示过自己的诚意了——甚至于这份诚意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借由科布罗和墨菲斯顿之手逐渐增加。圣血天使不应当平白接受如此大的恩惠。作为回报,在能够撼动这些成果的事件发生之前,于情于理,二者都将紧密地站在同一条阵线上。鉴于此,迦勒底此前过于温吞的政治手段虽然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缺陷,却依然在圣血天使的容忍范围内。天使子嗣不会对这一点表现出不满,但如果迦勒底自己想到办法将缺陷弥补起来,他们自然也乐见其成。

    作为本次会议中被示威的主要对象,国教的反应显然就没有这么体面了。克娄巴特拉从政治权力、宗教正当性,以及军事实力这三个角度分别挥出的三记重拳显然已经把这些凡人打得头昏眼花找不着北,在领头的人彻底懵掉之后就变成了一群只知道原地乱糟糟哭号自残的乌合之众。克娄巴特拉甚至懒得多看这些士气整个垮掉,连逃走都已经不会了的蠢货们一眼,随意摆了摆手越过他们,就带着禁军从临时会场中离开了。

    同样跟着一起离开的,还有这场“三方”会谈中的第四方。玛兰审判官具备足够的政治素养,令她能够从这打向国教的三拳当中领会到杀鸡儆猴的意思,但她依然是一个经验丰富,比这些可怜的、因没多少见识而容易被吓住的信众和牧师见过更多大场面的领主审判官。她见过灭绝令发动时的景象,见过一整颗星球的地表都被烧熔成玻璃状,又或者直接被双极旋风鱼雷摧毁地核、炸得粉碎的样子。区区几座小山头的消失对她来说确实是一個震慑,但还没法真正吓到她。

    在花费几秒钟缓过神来,并通过一些简单的调查确信自己暂时无法对眼前的现象做出解释之后,玛兰当机立断决定放开这个问题,转而跟上克娄巴特拉离开的脚步。海斯廷斯在她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就只是跟着,没有多做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

    最显著的可能性是,海斯廷斯目前也在观察。因为这位女性虽然来自迦勒底,但却并不在迦勒底的随船审判官的资料库当中。这个想法在玛兰审判官的脑内瞬间闪了过去,又因为终究不是现下里的主要矛盾而被放过:

    “克娄巴特拉女士。”她试图从背后叫住对方,而对方也确实为她停下了脚步。

    虽说如此,但克娄巴特拉只是转过身来,保持了她在会议上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没有说话。她只挑了挑眉,慵懒地显露出一种“有什么事吗?”的态度。

    这毫无疑问是一种轻视,但——或许是因为什么她还没找到的原因,或许干脆就是因为她的容貌过于美丽(审判官非常不想承认自己会被这种原因影响到),玛兰并没有因此产生多大的怒火,反而对此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她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正常,并将之在自己脑内的记忆植入物中留档。同一时间里,她本能地深呼吸了一下,让巴尔地表灼热的、还随风扬着灰尘的呛人空气将她的意识重新拉回到现实:

    “我有一些话想要问你。不知——”

    “——嗯,那就在这里说吧。”克娄巴特拉毫不在乎地打断了玛兰,明白无误地表现出自己没有长谈的想法。

    换成其他某个领主审判官,在遭遇到这种对待后,想来就肯定会以某种形式开始发火。但依然处在视野边缘的那位金色的巨人以其存在本身恰到好处地稳定了玛兰的情绪,她于是轻吐了一口气,舍去了一切不重要的话题,单刀直入:“我想请问迦勒底局处事的立场和态度。”

    ——需要向迦勒底确认的问题堆积成山,但玛兰自己也清楚,这些成山的问题的答案,如果是由对方口中说出的,那么她就绝对不会相信了。她得靠自己,或许借用一些灰骑士的力量,自己去对这些成山的问题抽丝剥茧,但只有这类与政治相关的问题,即便谁都知道不可信,她也必须从对方口中得出答案——因为只要对方陈述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即便“最终解释权归迦勒底所有”,也至少得在面子上多少遵循自己给出的答案进行活动。

    无论如何,只要对方回答了,情况就多少对玛兰有利,或者至少能为她的下一步对策产生少许指向性。但显然,克娄巴特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听说你们审判官只相信自己亲自调查得来的,或者由手下严刑逼供出的真相。”她这样说。这显然是个片面的刻板印象,但刻板印象之所以能成为刻板印象,总有它的道理,至少玛兰和海斯廷斯都没法反驳这句话,“你为什么不选择用你自己的耳目来找出这问题的答案呢?”

    玛兰本能地快速瞥了身边的海斯廷斯一眼。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在后者的口中,甚至于在玛兰自己的侧写当中,藤丸立香所带领的迦勒底都是一副问什么答什么的“好欺负”形象。至少在不过分的情况下是如此的,否则下场便要参考维尔恰克审判官了。

    维尔恰克审判官的结局令玛兰冷静了下来。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对克娄巴特拉坦诚地添油加醋:“正如你所说的,我已经从海斯廷斯审判官那里得到过了一个答案。但那又确实不是由我严刑逼供后得来的,所以我不相信它,因此要从你这里多少验证一下。”

    这次轮到海斯廷斯转过头去,恼怒地盯着玛兰审判官了。他脸上几乎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没说过那种话!”这个句子,在场的人或许领会到了这一点,或许没有,但总之,没有人对这个问题做出回应。

    “如果我给出了你希望的那个答案,你就会相信这一点吗?”克娄巴特拉反问。

    “谁会认真相信一句政治宣言呢?”在这个问题上装傻只会得不偿失,玛兰决定诚实地回答,“但一位禁军正跟在伱的身后,所以我假定从你口中说出来的‘政治宣言’也会具备相应的分量。”

    克娄巴特拉显得对这份诚实很满意。她因此终于彻底转过身来,以应有的礼貌面对起玛兰,端整了自己的态度:“妾身的确更喜欢和聪明人说话,沟通起来比较轻松。希望你不要很快就做些傻事,不然等下一个聪明人过来,又要花掉很久的时间。”

    这是称赞,也是威胁,同时更是一句表明态度的场面话,与玛兰所期待的“政治宣言”性质相当。这令领主审判官紧张地拧起了眉头,但克娄巴特拉没有在意这一点:

    “妾身确实听立香说过,目前船上有这么一位相貌平平的审判官在负责情报工作。”她突然把话题扔到了海斯廷斯身上,然后又无视掉后者精彩的表情,自顾自地往下说,“立香对他工作能力的评价还挺高的,那么他应该不至于在这方面上会错意。妾身的答案大概与他的不会有什么区别吧:迦勒底是来这里解决问题的,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也无意阻拦别人做好他们自己的工作。我们不会做多余的事,前提是没人把手伸得太长——也就是说,在你们现在负责的案件当中,你们大可以查个天翻地覆到自己高兴为止,但在别的事情上,最好还是收敛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虽然措辞不同,但确实,克娄巴特拉所表示的内容本质上和海斯廷斯所说的没有什么区别——正因如此,结合今天会议上克娄巴特拉代表迦勒底一方做出的反应,玛兰才觉得这些话不算可信:

    “即便迦勒底现在更换了话事人?”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错觉?”克娄巴特拉再次挑起了一边的眉头——这次显然是因为气愤,“不要在妾身刚夸奖过你聪明之后就立刻说蠢话!给我记好,无论何时,能百分之百地掌控迦勒底全部资源的人有且只有藤丸立香!”

    她周身的空气略有些扭曲,隐约似乎有一条金黄的大蛇在附近的空中海市蜃楼般影影绰绰地游动,在克娄巴特拉愤怒的同时发出威吓的嘶声。

    这倒是玛兰没想到的反应,但她确实不至于被这点怒火吓到——哪怕其中明确地蕴含着一些非灵能者都感受得到的灵能威胁。不过,她也确实没有来得及让谈话向着自己想要的方向继续下去,因为海斯廷斯及时地在此时插话了:

    “克娄巴特拉七世。”他很突然地说,“我在迦勒底的图书馆中读到过这个名字。”

    话题的转换似乎稍微消弭了法老的怒火,又或者只是将她的怒火转移到了别的方向。在这句话之后,克娄巴特拉终于让自己的目光正式地落在了海斯廷斯的身上,不阴不阳地反问:“哦?你是在哪里读到的呢?可别说是从莎士比亚精选的那个书架上翻出来的。那家伙虽然的确才华出众,但在造谣生事上也显然是一把好手。如果你现在提起《安东尼和克娄巴特拉》*的话,妾身搞不好真的会杀人哦?”

    “不,是从凯撒的传记上读到的。”藤丸立香画给凯莉亚的书目,作为老师的海斯廷斯当然也统统读过,“上面说你为了与自己的兄弟争夺王位,作为本地王族当中弱势的一方,在凯撒驾临时甚至不惜自荐枕席以求取支持,最终借用对方的军力令自己成功登基了。”

    来自奥特拉玛的审判官没有多说下文,但这些话说出去后,就连旁边一直保持沉默的禁军眼神都不对劲了。玛兰虽然因为在一定程度上缺乏前置信息,没法百分之百地领会到这段话的言外之意,可单凭这段简短的故事剧情,从太阳星域的高烈度政治斗争中一路摸爬滚打到现在的她也能轻易理解到:克娄巴特拉显然是个有野心的人,并且不介意为此放弃一些东西。

    严格来讲,海斯廷斯的这段话甚至要比玛兰方才直白的质问更加冒犯,但克娄巴特拉反而平静了下来,坦诚地承认:“正是如此。妾身不否定自己曾经的目的和为此使用的手段,也不否认你们的担忧确实有道理——如果我想做的话,想要架空藤丸立香当然是很简单的事。但只要是稍微懂得审时度势、能认清自己位置的聪明人的话,就会自然知道,绝对不应该这么做。妾身自觉还是挺伶俐的。”

    “……愿闻其详?”虽说克娄巴特拉的论证并非是从无从确证的自我感情出发,而是从冰冷的权位关系出发的,这一点令可信度听起来更高一些,但玛兰作为领主审判官的疑心病是不治之症。不论如何,她都至少要让对方把话说明白才肯罢手。

    “很简单啊。放在帝国里,甚至不需要我解释太多。”克娄巴特拉微笑,“凯撒大人选了谁,谁就是最终的赢家。在我和兄弟之间,凯撒大人选了我,所以我成为了法老。而这一次,凯撒大人选的是立香。所以——先不论我到底会不会背叛的问题,就算我真的这么做了,最终也肯定只会输就是了。”

    这对海斯廷斯和禁军来讲,似乎已经是足够有说服力的答案了。气氛正顺着一个玛兰所不能理解的角度松弛下去,甚至一时间令她疑心自己成了在场唯一的文盲。

    “这是怎么回事?”她转头,将这个问题甩给了第一个提起相应话题的海斯廷斯,“这个‘凯撒’是什么人?”

    “简单地说,就是‘渡过卢比孔河’的那个凯撒。”海斯廷斯回答,“别跟我说你不知道这个典故。考尔和他的门徒几乎是热衷于在每个他们去支援过的阿斯塔特战团反复讲述这个故事,甚至还把原铸增强手术叫做‘卢比孔手术’。”

    玛兰当然知道这个典故,至少在贝利撒留·考尔借着原铸手术的名义大肆宣扬过之后就如此了。但这又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因为与之前的对话相联系后,这其中就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矛盾:

    “但那是古泰拉的王。”她如此指出,“甚至是在人类历史的公元纪年开始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人。他不可能活到现在。”

    “他是一个永生者。凯撒也不是祂漫长生命当中用过的唯一的名字。”海斯廷斯平静地回应。现在他已经很善于假装出这种平静了,就如同耐心等待之于成熟的猎手,“现在祂也依然处于我们当中,在帝国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什么?”没有意识到海斯廷斯险恶用心的玛兰毫不设防地追问了下去,然后她如愿以偿得到了那个答案:

    “帝皇。”海斯廷斯回答,“现在我们敬祂为‘帝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