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终于意识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低估了盛嘉宜。

    他调查过盛嘉宜,不过什么都没查出来——何希月这个人最擅长公关,她当过好几年的公关的总监,早就将盛嘉宜的辉煌履历宣扬的到处都是,什么十五岁的考区状元、影星里难得的高学历、香江大学金融数学与信息工程系高材生、不当演员就去普林斯顿念书.......诸如此类。

    盛嘉宜也成功被她打造成一个标准的国民偶像,乖巧的、听话的、优秀的、美丽的“高级花瓶”。

    称她为花瓶,是因为她的确名不副实,手上那尊影后奖杯水分含量很大。

    1990年之后,香江老牌影视红星岁数全都来到三十岁以上,不仅是橙禾年轻一代断档,整个影坛都在找下一位天后接班人,而盛嘉宜恰好红在港片空绝后宴的那一年。

    1992年香江本土电影高达两百多部,那一年无数经典诞生,金像奖群星璀璨,十八岁的盛嘉宜连压三位影后拿走了最佳女主角奖杯,不是因为她在自己的处女作中演的有多好,而是因为评审委员会愿意将此星光强加于她的身上。

    整个香江影坛都对她寄予厚望。

    然而就在那一年之后,好莱坞特效大片进入香江,紧接着几部投资巨大的武侠片遭遇票房惨败,盛嘉宜转型与何季韩合作商业片,票房成绩虽然不错,但她再也没有回到过自己巅峰时期的状态。

    盛嘉宜只不过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就能靠着这张脸平步青云。

    根据他两年来的观察,盛嘉宜更像是何希月手中的傀儡,她很听话,对于橙禾的安排无所不应,也很温和,在镜头前面她永远乖顺可人,从不冷脸甚至发脾气。

    香江许多大牌导演都喜欢她,认为她不耍大牌,勉强称得上敬业,为人处事也没有什么攻击性,和她那个经纪人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对她极尽夸赞,把一部又一部女主角捧到她手上,制造了一种虚假的繁荣。

    私人侦探称她从不会进入夜店,不参加名利场奢靡疯狂的party,不会私下夜会男人,除了拍戏,她剩下的时间就在“念书”——盛嘉宜没有休学,何希月坚持要她拿到毕业证,以全科A的成绩,虽然宋元也不清楚她都不怎么去上课,这样的成绩是怎么得来的,不过想必大学也乐意宣传自己有一位当红影星学生。

    除了花销奢靡一点外,盛嘉宜在大众眼中一直表现得接近完美。每家经济公司都喜欢这样的员工,她是他们眼中乖乖女的模版,是空有聪明的大脑却没有足够的社会经验的单纯少女,是被密封在真空中不曾接触三教九流的玻璃女孩。

    宋元从没有思考过盛嘉宜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一路走来她是否如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单纯无害,任人摆布......如果不是,那她究竟怀有怎样的目的?

    只不过......

    宋元嘲讽地一笑:“是又怎么样?”

    “我没有随意窥伺别人生活的喜好,盛小姐,我不是变态,能查到你身上来,要感谢那笔信托。”

    “你的那张身份档案被保存在警政大楼里,我砸重金都套不出一点信息,不过没有关系,好在你做了女明星,你的家庭不可避免要曝光在镜头下,让我能从蛛丝马迹入手。盛小姐,我很好奇一点,你声称自己是中英混血,你的母亲是香江长大的英国华裔,你的亲生父亲是英国一所大学里的教授,这种鬼话你自己相不相信?”

    “你的继父在你十二岁时娶了你的母亲,恰逢1983年中英签订声明,那一年港英政府发放了大量英国国民海外护照,涉及近百万人口,你说怎么这么巧?你和你母亲就成了半个英国人?她叫什么名字,苏静婉是吧?......真是天衣无缝的安排,如果不是你动用了那笔信托,我还真不能从茫茫人海中将你们母女找出来。”

    他看着盛嘉宜紧绷的表情,此前被猜中心思的难堪烟消云散,畅快的感觉萦绕在他心间:“我也想问问你,苏静婉,哪去了?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霎那之间,雷声轰鸣,大雨瓢泼。

    盛嘉宜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夜晚,冷色的光下,浮肿的尸体肢体扭曲成诡异的形状,腐败的臭味掺杂在浓郁的消毒水味道中间,湿气黏腻,那味道仿佛沾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洗脱。

    窗外狂风怒吼,而她耳畔一片寂静。

    “我们找不到你的母亲,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你知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当时有人站在她身边问她。

    十七岁的盛嘉宜沉默了有半刻钟。

    过了许久,她仰头轻声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说,“她已经死了。”

    宋元没有在她的脸上找到任何异样的痕迹,或者说全香江最优秀的刑侦专家都没有看出异常。

    云层渐淡,太阳终于彻底暴露在天空中,金光瞬间铺洒开来,盛嘉宜被强光照得微眯双眼。

    庭院有一株少见的穗花牡荆,枝叶间依稀可见长条紫色花序。

    “汇港银行在为客户设立私密信托一事上很有心得,那笔海外信托开设地在英吉利海峡上的一个独立岛屿,由当地信托公司,也就是汇港银行全资子公司持股一家BVI(英属维尔京群岛)空壳公司,再由那家空壳公司控股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皮包公司,最后挂钩香江一家据说是售卖古董、茶叶、字画的皮包公司,公司股份分红会顺着这条脉络流入信托中,而这笔信托的受益人,是你,盛小姐。”

    盛嘉宜淡淡道:“宋先生,离开这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汇港银行索赔他们出售客户隐私。”

    “那盛小姐可真是冤枉好人了,我倒不是通过他们发现端倪。”宋元说,“我一开始相信盛小姐单纯到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那笔信托的复杂程度,不知道其中除了分红还装了一些别的东西,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他按响桌上的铃铛,向进来的服务生示意:“换一瓶滴金贵腐酒给盛小姐。”

    侍从雷厉风行。

    纯金色液体注入玻璃杯中,接近于蜜水味道的甜腻瞬间炸开,花味果味交融,香气四溢。

    宋元一直想从盛嘉宜脸上找到些许端倪,可惜让他失望的是,没有。除了一开始提到苏静婉有短暂的失态外,剩下的时间她都平淡如水,原以为往湖面扔几块石子,足以荡起涟漪,却未曾想到那是深不可测的大海,巨石落下去就如掉入归墟,毫无波澜。

    这世界上最让人丧气的事情就是一方绞尽脑汁,算计得刚刚好好,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而另一方如冰冷的玉雕一样毫不在意,一副将生死看淡,名利抛之于脑后的样子。

    宋元有些兴致缺缺。

    “你知道。”他其实并不确定,“你早就知道那笔信托里装了天航集团2%的股权。”

    天航集团是天元集团全资子公司,其实不算什么重要的产业,还未上市,规模也不够大,但多年来,这家公司的一小部分分红都向一个被层层套牢的信托公司流入。

    盛嘉宜笑了笑:“是啊,我早就知道。”

    那长达617页的信托合同对盛嘉宜而言没有任何阅读障碍,她毕竟毕业于香江大学商学院,这个开设不满五年的学科仅仅招收了不到三十位学生,所有的教师均聘自麻省理工、加州理工、普林斯顿、斯坦福等高校。

    她为什么要当明星,是让所有人都会费解的事情。

    总之不是拍电影,盛嘉宜对艺术没有太多追求,但她却被所有人认为有这方面的天赋,或许那根本就不是天赋。

    “你知道,你知道?你就不好奇?”宋元惊疑。

    “我当然好奇。”盛嘉宜说,“换成谁看到自己手上的钱来自别人家里,都不会无动于衷。”

    “可是你没有探究过。”

    盛嘉宜长叹一口气:“我为什么要探究?我一直在等你啊宋先生,我在等你什么时候来找我。”

    就像光吸引扑火的飞蛾,季风吹拂涌动的洋流,而潮水会拍打堤岸,终有一天沙石退去,将封存在过去的秘密重新送回她的手里。

    “真高兴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你,宋先生。”盛嘉宜注视着对面这个男人,他那不算太出色的五官紧紧拧做一起,似是难以接受眼前的失控。

    “其实我也可以叫你一声,哥哥,你说对吧?”她笑得时候真如轻风拂面,刹那间鲜花盛开。

    “你算是什么东西?”宋元冷冷道,“不过是我父亲情妇跟鬼佬生下来的野种?”

    盛嘉宜目光如霜:“野种?像你儿子一样吗?”

    宋元勃然大怒。

    盛嘉宜的每一句话都在挑战他的底线。

    当年那个名叫盛婉的女荷官只差一步就能登堂入室,父亲宋权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甚至赠予她一小部分股份,十多年前港澳商业法规条例都没有完善,股份赠予绕开了法律约束,这笔钱就这样诡异的被那个女人带走,放进了信托里,再通过英属维京群岛的特殊通道避开此后多年的追查。

    和钱相比,那个女人走之前还带走了更加重要的东西——把柄。

    一个足以让整个家族倾倒的把柄。

    “我不跟你再绕圈子,盛小姐。”宋元起身,俯身贴近盛嘉宜,气息顺着她颈部动脉往下:“都说盛婉死了,我不信,可惜我盯了你两年,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不过没关系,如果你在我的手里,我不信她坐得住,她把所有的钱留给你,应当很爱你吧。”

    他伸手,想去碰盛嘉宜的脸。

    羊脂般的皮肤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叫他有一霎那的意乱情迷。

    他本不喜欢太过温顺的女人,盛嘉宜总是安静宛如一尊木偶,虽然美丽,却太过清冷。他喜欢那个越南女人,她身上有勃勃生机,难以驯服的野性,就像西贡上空灼灼滚烫的烈日和永恒汹涌的湄公河水,热烈狂放,能轻易激发男人的的血性。

    但他现在有些改了主意。

    盛嘉宜微微一侧,避开他暧昧的动作,仰头看着他,那双眼睛如琥珀一样荡漾着瑰丽的色彩:“宋先生,你知道这两年你犯的最大的错是什么吗?”

    “什么?”宋元一愣。

    “你觉得只要调查清楚真相,确定了我的身份,我就会对你无所不从。”盛嘉宜轻声说,“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仅凭你的个人之词我就要认下你对我的污蔑?”

    她挑眉,语气傲慢:“你的证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