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寒星一路从承平坊,再到东厂。

    论理停尸房晚上也应有人值夜,可偌大个诏狱,一晚上就安排四个人,刑讯堂与牢室内尚顾不上,哪里还有空管停尸房这种犄角旮旯小地方,何况他们这种做走狗害人的,多半还容易心虚。故当值的名义上虽有,实际上却无,姜寒星一个闪身,很轻松就混进了停尸房。

    本来这种地方就阴气重,外头还刚下了雪,冷嗖嗖寒意直接往人骨头缝里钻,姜寒星刚进去就打了个寒颤,她狠命锤了两下,伤腿才算是木到不痛,不影响走路。

    她眯着眼睛,在停尸房梭巡起来。

    东厂的停尸房与诏狱一样,很少有空着的时候,姜寒星转一圈,只见东南角处空着一张床。她从怀中摸出药水瓶,极吝啬地在大约肩膀先前所在处涂上了一点。

    ——无论是抱着出去,拖着出去,背着出去,还是拉开衣襟查验胸口、腹部、四肢,都免不了要于肩膀处使力,这是姜寒星多年办案得出的经验。

    果然,药水滴落下去须臾,便有细微荧光痕迹显现出来,周臣却曾经在这里过。

    姜寒星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又抬头去看房顶,她来时已大概看过,房檐上雪痕犹新,应是无人来过,扛着个尸首飞檐走壁总难免奇怪,应也无人拖着什么东西走过。

    所以周臣的尸首,应当确如沈环所说,是混在旁的尸首里一块运出去的,只是不是他说的“不小心”,而是有人专门趁了贾峥不备,故意的。

    今日运尸的人也要查。

    不过这要等到明天了,她现在首要事是要循着诏狱运尸车的踪迹,出趟城。

    虽如今更鼓已响,城倒还是出得。今年是个大雪年,漠北草原也受了灾,中原百姓受了灾。还能指望指望官府指望指望青天,北蛮人受了灾,就只能南下,来大齐这里找粮食了,战争一触即发,这几天一直在调兵,宵禁之后也没停歇,到时候往士兵队伍里一混也就是了。

    但抛尸的乱葬岗实在是泰远,出了城仍要再走十余里,万一她一朝想错,周臣尸首并不在那里,可就全完了。故稳妥起见,她还得再去趟运尸车处。

    一想起来这个,姜寒星就牙酸。

    寻常尸首处理流程,要先给尸首装进袋子里,拖到运尸车旁边,然后再倒出来,运出去。也就是说,尸首除了在运尸车旁,都是不沾地的,她想查验鲛珠粉踪迹,只能是去找运尸车。

    可这运尸车它不是就在停尸房附近放,它在南大门那边,想要见它一面得穿过整个东厂衙门,南七道值夜的就四个人,整个东厂衙门又不是,最近正值多事之秋,衙门里头锦衣卫成群结队,她在很轻松地进停尸房之前,也是山穷水复,很废了一番波折的。

    如今还要她再经一趟。

    姜寒星心里抱怨归抱怨,却还是去了。

    一路上有惊无险,却偏偏在已到了运尸车旁边时,忽窜出来一只野猫。

    按说停尸房这种地方,又没人常来打扫,猫鼠虫蚁之类平日里其实也多,野猫姜寒星不是第一次见,本应没什么的,可坏就坏在她是拖着一条伤腿。

    本就是伤腿,偏还冻久了麻,猫扑过来时,姜寒星一个没站稳,整个人哐一声撞上边车辕,霎时间,整个东厂的灯几乎都亮了起来。

    “谁在那里!”

    不管大齐律上有没有这条法令,锦衣卫那里,夜闯东厂,就是可以就地诛杀的死罪,姜寒星又不能指望到时候林明雨会来捞她,只能是猫往旁边一推,撒丫子就跑。

    临跑前还不忘药水往车辕上一洒——

    这时候手上哪儿还有什么准头,一下子下去大半瓶,姜寒星十分心疼。好在谢天谢地,车辕上确有微弱荧光闪烁了起来。

    宵禁早就过了。姜寒星一个人在前边飞檐走壁地跑,自然引得巡夜的士兵在下边大张旗鼓地追,追一半东厂的锦衣卫们也赶了上来,士兵们刀指着他们鼻尖说宵禁呢你们干什么,锦衣卫们推回去,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东厂的人你们也敢拦。

    姜寒星就在这样一派兵荒马乱里,一路狂奔到了城门口,混进了夜行的兵卒里,出了城,继续一路狂奔。终于到乱葬岗时,她心都快要跳出来,整个嗓子眼都疼,一屁股上坐雪地上歇了好久,才算是有气力再爬起来,去找周臣的尸首。

    乱葬岗是很大一片荒芜地,幸好姜寒星与好几个狱卒都算熟,知道他们为图省事,寻常也不往乱葬岗深处去,尸首往最南边一棵老松树下一堆便算是了事,这才算是有个大概方向,不至于一个人把整个乱葬岗都摸遍。

    南天狼北北斗,老松树又还算显眼,诏狱里抬出来的尸首还都穿着囚服,倒并不很难找,奈何路上实在花费太长时间,待姜寒星到地方一抬头,天狼星已沉入西边天幕里,是后半夜了。

    药水就剩下了一点,她也不敢乱用,只能是加快手上动作,可扒拉了半天,始终都对不上文书里体貌特征,姜寒星正疑心是不是自己想错了,或者是当时那方士忽悠她,一葬坑旁胡乱一伸手,摸到一人,面白,须发稀疏,左边额角上细长一道疤。

    正是文书里描述的周臣。

    小心地涂上去一点药水,有荧光痕迹。

    姜寒星正要松口气,墓坑深处忽伸上来一只手,雪白又修长,暗夜里不太能瞧得清楚血色。

    绕是姜寒星这般深夜敢闯停尸房,到乱葬岗的,心一时间也忍不住漏跳了一拍。

    幸而他整个身子很快也跟着手从墓穴里探了出来,穿着靴子,有脚,衣裳是如今常服时兴样式,并没隔着经年,姜寒星这才算是稍松了一口气:“阁下是?”

    弗一听见人声,正从墓坑里站起来的人似乎也吃惊,很淡淡的吃惊,飞快便又笑——虽然这形容无论是放在乱葬岗,还是放在雪夜里,都不大合适,但确如春日里风拂人面一般——他双手举着,点头示意:“刚碰了尸体,手上脏,便不同姜姑娘拘虚礼了。”

    姜寒星眉毛一挑:“阁下认识我?”

    “先前交接案子时见过一面,我这人记性还算可以。”

    姜安星又问了一遍:“所以阁下是?”

    “刑部主事,徐桓之。”

    名字倒有些印象。

    但姜寒星也没去细想,只是嗯嗯了两声。

    毕竟,深更,半夜,乱葬岗,刚好还是周臣尸首旁。

    当然,她自己也是深更,半夜,乱葬岗,周臣尸首旁。所以认识还是不必了,追究也不必,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别说,点到为止,见好就收。

    但这位徐主事,做事好像并不像他那张脸长得那样聪明。

    姜寒星附身去拉周臣手,他也伸手去拉另一只,姜寒星看向他,他也看回来,笑意淡淡的:

    “啊,这尸首有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