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凤楼二楼包厢

    坐在酸枝木锦墩上的几个清倌人软语清音,歌声宛转若黄莺出谷,引得一众纨绔心醉神饧。

    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为东道主贾琏斟酒,笑嘻嘻地道:“琏二哥发财了?金脍橙羹,美酒佳人,您这可是抛费不少。”

    贾琏喝了不少酒,脑袋颇为昏沉,白皙的面皮上也泛出澄红色。

    不过他倒还没完全喝糊涂,听到冯紫英捧他,笑嘻嘻地回道:“发财?我哪儿有那机会?不过是家里老爷赏了一抿银子。我又没娶媳妇,没处用钱,不请你们几个好朋友这钱还能做什么?”

    贾琏这话豪爽痛快,不过在坐几人皆是密友,对彼此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他们焉能不知贾琏今日大方的真正原因?

    不过他们虽然都心知肚明,但还是不去揭穿贾琏,反而七嘴八舌地夸耀起他的痛快与义气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牛镇宗拦着贾琏不许他再喝,叫那几个清倌过来布菜。

    牛镇宗家爵位较高,年纪又大,待人也和气。贾琏几人因为这些原因待他很尊敬,认他做了大哥。

    牛镇宗对贾琏和陈也俊这两个没了母亲弟弟也十分照顾。

    贾琏今日心情不好,出来借酒消愁本也应该。

    牛镇宗不会阻拦他,反而会陪他把酒言欢。

    可若纵容贾琏酗酒伤身,那就是他这个当哥哥的过错了。

    几人都是勋贵人家子弟,都很理解贾琏的心情。

    荣国府家里头有一个被老太太偏心的二叔和出息堂哥,父亲又被赶到东院,反倒是让婶娘占了公府正堂。

    贾琏这个长子嫡孙的日子过得也憋屈。

    纵然身份尊贵,可是不受宠爱不受重视,心意自然难平。

    今天正是乡试放榜的日子,贾琏那堂哥贾珠今年正巧参加此科乡试……

    想想罢,贾珠若是上榜,荣国府满门欣喜。

    在贾珠这个出色堂哥的映衬下,只会映衬得贾琏更不成器。

    贾珠若是落榜,仍是前程可期的年少茂才。作为荣国府的凤凰儿,定是人人对其关怀安慰。

    贾琏这个堂弟也不得不婉言柔色,劝慰堂兄。

    否则就是没良心的兄弟,幸灾乐祸的种子。难怪他会在今天躲出来。

    贾珠的大日子,没人会在乎是不是缺了他琏二。

    牛镇宗让人给贾琏备菜,贾琏却不吃,仍旧痛饮无度。

    冯紫英琢磨着还是多和贾琏说两句话,这样贾琏他就没工夫一杯接一杯得喝了。

    于是冯紫英装作不经意地模样问道:“听说你家弟弟最近启蒙了?”

    这样的小道消息哪里用得着冯紫英专门来问贾琏?

    贾赦给儿子聘请致仕的蒋主事做西席的事儿,勋贵圈子里的人都听说了。

    他问贾琏,不过是知道贾琏疼爱他那个异母弟弟,借着这个由头引着贾琏说话罢了。

    陈也俊听到冯紫英的话,心里想,贾赦也是个偏心的老子。

    不过他就大哥不笑二哥了,他爹对他还不如贾赦对贾琏呢。

    贾赦对贾琏只是不关心。

    他老子看他却像是在看仇人一般。

    对异母庶弟倒是如珍似宝地宠爱。

    而且,贾琏的继母貌似没有他继母那般心机深沉,和贾琏的关系还算过得去。

    要不然冯紫英也不会问贾琏他那个异母弟弟的事儿。

    贾琏此时已然大醉,脑子颇为混沌。

    听到冯紫英提起弟弟,他带着醉意喃喃道:“没错,我家璋哥儿念书了。他开蒙没几天,就念了好几本蒙学的书了,字也识得快,比我强多了。”

    “前不久璋哥儿还特意掏了私房给我过生日。想来便是一个母亲生的弟弟,也没有这么贴心的。我情愿他念书好得了功名,也不愿别人得意。”

    “我的那位好堂哥,又何尝瞧得起我呢?”

    贾琏自斟了一满杯酒水一口闷了,眼神涣散地看着其他人道:“几位世兄,你们怎么不喝了?”

    牛镇宗几个有些为他心酸。

    这人以前不是说贾珠对他还不错吗?

    今日喝醉了,倒是酒后吐真言了。

    其实,贾琏以前是真的觉得贾珠对他很不错。

    可是在听到邢夫人的话后,贾琏就变得多心了。

    再加上贾璋拿出来的兄弟情远比贾珠真挚,贾琏一对比,就发现了贾珠眼里暗藏的不屑。

    他当然恨。

    他才是荣国府的长子嫡孙,偏偏贾珠自嫡长孙自居,然后还对鄙夷他的行为处事。

    这多搞笑啊?

    “你们不是问我哪儿发利是了吗?哈,是我家那老头子给我的。我听人说他不好,听了那么多年。最后还是他赏我一口饭吃。”

    贾琏从小到大听多了贾赦的混账,从不奢求如此混账的爹能有多疼他。

    毕竟陈也俊的父亲比他爹着调多了,也没见得对陈也俊多好。

    不过贾琏今天心情差并不是因为贾赦。

    而是因为……

    他昨天晚上碰见他院里的红袖勾引贾珠。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忍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他就找了由头发作红袖,让她在院子里罚跪。

    心里恨恨地想,等她跪完,就要找个由头把这贱人撵出去。

    又想到今日贾珠放榜,贾琏实在不想见再在家里待下去,所以直接走了。

    可是这些话,他绝不能宣之于口。

    即使喝醉了,他的潜意识也让他不提这件事。

    他实在是丢不起那个脸。

    牛镇宗几人面面相觑,这琏二是怎么了,好似死了爹娘一样。

    几人刚要安慰他,就听贾琏道:“我家那弟弟长得可爱,人也聪明,对兄弟也亲切。以后他长大了出门交际,还要烦你们照顾。我是个废物,这辈子就这样了,以后就指着他出息,让我也扬眉吐气一番。”

    而不是现在这样,打杀个丫头都费事。

    陈也俊心想,琏二哥对他为弟弟倒是难得真心。

    可他转念一想,觉得贾琏这样做也没错。

    和他弟弟亲善也不是坏事。

    贾琏的继母邢夫人又不是他家太太那样口蜜腹剑、暗藏荆棘之人。

    而且他家那位太太,也不会给他照顾弟弟、展现兄长度量的机会。

    她怎么可能会让她的孩子和自己接触呢?

    万幸他家太太现在还没生子吧……

    可是就这样,她都开始抬举父亲宠爱的几个庶弟打压自己了。

    等到她生了,自己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贾琏喝多了睡过去了,陈也俊联想到自家的糟心事后也开始借酒消愁。

    牛镇宗和冯紫英想劝陈也俊,却不知从何劝起。

    想出主意,却也没有半个得用的主意。

    陈也俊的情况和贾琏不同。

    贾赦总归没有虎毒食子,邢夫人也不是狠毒的妇人。

    荣国府又是老祖母做主。

    贾琏就算受委屈,也是有限。

    陈也俊家里却是陈父陈荣安当家做主,他们这些小辈哪里想的出对付陈陈荣安的主意?

    至于劝慰陈也俊……

    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劝慰毫无用处,甚至有隔岸观火看笑话的嫌疑。

    因此在陈也俊想到伤心事时,他们也只能默默陪伴。

    贾琏和朋友们在外面借酒消愁,确实正正好好错过了家里一场好戏。

    荣国府,贾政书房

    贾母怒视贾政,指着他鼻子骂道:“你若是看着我们娘几个不顺眼,我们干脆就包了船回金陵去!哪里还要在你眼皮子底下,受这劳什子的邪气?”

    贾政和贾珠皆跪在堂下,一听贾母这话,纷纷落泪。

    贾政膝行上前请罪道:“儿子不孝,万望母亲不要为因此伤怀……”

    “你还知道你不孝!”

    贾母不理他,看着贾珠还跪着更是生气:“你还跪着做什么?你跪着,我珠儿还敢起来吗?!”

    贾政听了贾母的话,只得起了。

    贾珠却仍旧脸色苍白地跪在那里。

    王夫人看着儿子这般模样,眼中含泪,戚声道:“老爷,珠儿他身子骨不好,怎么能继续跪下去?求您快让珠儿起来吧!”

    “还愣着做什么!”

    贾母呵斥几个贴身丫鬟:“还不快去把你们大爷扶起来!”

    鸳鸯一心只有贾母,贾母一发话就立刻就过去扶贾珠了。

    只是她一个小姑娘,哪里扶得动诚心不起来的贾珠?

    其余几个丫鬟却没有第一时间上前,悄悄拿眼去瞧贾政的脸色。

    她们害怕贾政发火,舍不得儿子就拿她们出气。

    贾母看到贾珠坚持不起,丫鬟们又畏惧贾政不敢上前,心中更是生气。

    “老二,你还不赶紧让珠儿起来!这孩子孝顺懂事,一点都不敢忤逆于你,你却这般严厉!你是想要珠哥儿的命还是想要我的命!”

    贾政听了贾母的话,更加惶恐,忙使了个眼色给贾珠:“还跪着做什么?老太太让鸳鸯扶你,你还不快些起来?”

    言罢,趋步上前对贾母婉言道:“母亲,母亲,我训斥珠儿,也是担心他的学业前程……”

    贾母却不听他的话,只哭诉道:“老太爷在时,何曾逼着你们非得考出一个功名了?现在倒要来逼我的孙儿。你们做不到的事儿,反要压在孩子头上,这是什么样的道理?”

    王夫人含泪摸着刚站起来的大儿子的脸颊,心里十分同意贾母的话,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

    贾珠苍白着脸道:“祖母,父亲他也是为了孙儿好……”

    贾母对贾政道:“看看珠儿,这还为你说话呢!这样的好孩子,你不疼也就罢了,怎么能够那样疾声训斥?”

    贾政只得连连称是,心中也颇为后悔。

    他也是因贾珠落榜心中着急,就说得狠了些,谁能想到珠儿竟被他说的摇摇欲坠。

    母亲又突然间就带着乌泱泱一帮人过来了。

    东大院

    贾赦歪在靠窗的黄花梨美人榻上看小儿子坐在小桌子前做课业,心里美滋滋地想着贾老二房里的闹剧。

    要不是他,老太太怎么可能那么快就得到消息?

    现在贾老二恐怕是要挨骂了吧?

    在老太太那儿,他贾恩侯是比不上他政老二。

    可是政老二那个榆木疙瘩和他们房珠哥儿一比,恐怕也要变成小家雀了吧?

    哎呦,今天可真是够高兴的。

    连听儿子背他这一串儿东西都不觉得头疼了。

    “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盖诸侯之孝也。《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贾赦听着贾璋书声琅琅,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儿子,你今天背的,好像不是蒙学那些书?”

    贾璋把象牙书签插到书页上,转身回贾赦道:“这些日子书都背齐了,字也认全了。蒋先生说,我可以往下记诵了。”

    贾赦对小儿子的学习进度叹为观止,面上却装严肃父亲的模样:“璋哥儿的进度很快,只是不能骄傲自满,要记得听蒋先生的话。”

    贾璋对他的口是心非心知肚明,却仍乖乖地道:“是,父亲。孩儿知道了。”

    心里却琢磨着练武的事。

    他今天早上给贾母请安时,又看到他那位二房的堂兄贾珠了。

    这位仁兄脸色苍白,气虚体弱,显然是被科举考试和日夜苦读给熬坏了身体。

    他前世没经历过科举考试,但好歹培养出来过进士侄子的。

    因此十分清楚科举考试里的种种辛苦之处。

    想要考试,没有个好身体是万万不行的。

    所以还是得锻炼,最好请一位老公爷在世时养的亲卫家丁来给他做教头。

    等过几年他长大了,这教头就是现成的帮手,做家丁队长或做外管事都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