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第一天,其实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艰难。

    船是新船,有淡淡的木料香,但闻不出来,因为凡是她有可能活动的区域,都被熏香仔仔细细地熏过。

    熏过还不算,大家觉得外面用的香料不够尊贵,香味不够沉静高雅,可帝姬又觉得在船上四处点香炉既呛人又不安全,于是几个小宫女想出了更别出心裁的办法:将甜瓜切成小块,装进一个个精巧的容器里,不吃,专门用水果的清甜香气熏船。

    毫无疑问,被帝姬训了一顿,但几个小姑娘捂着嘴笑,很不以为然。

    “帝姬何必自苦太过呢?”她们说,“宫中有的是东西。”

    “宫中有东西,路上也有么?”

    “自然有的呀!”她们笑盈盈地答,“帝姬想要什么,吩咐一声便是,路上郡县若是不能及时送到,咱们自然有办法的。”

    她皱皱眉,有些怀疑,“什么办法?”

    宋朝文官群体对皇室的态度是较为冷淡的,尤其是公主们,某种意义上算是受气包那一档,有行差踏错,言行不慎之时,保不准就要被御史参一本,那官家也是很头疼的。

    而地方官做错了事,怠慢了她,很难说御史会为她出头。

    难道她要为这点事向爹爹告状?

    但是小宫女们还没说出个头头道道来,待女童之中年纪最长,威信也最足的季兰过来,这个话题就被暂时打断了。

    “帝姬言不离道,动不违仁,才令官家看重,诸位贵人怜惜呢,偏你们说这些没道理的话。”

    小宫女们就一个接一个乖巧地退下了,临行没忘记按照帝姬吩咐,撤了那些甜瓜。

    “话还没说完,”她说,“她们到底有什么办法?”

    季兰低了头,“她们年岁小,说些不知深浅的话,帝姬纵问,奴婢也不当说。”

    她皱眉,知道是不能问出什么了。

    虽然是一件小事,但船上能有什么大事呢?

    换个人问问。

    黄河上跑着,本来就不是什么大船,走不到十米就是老中贵人曹福的舱室了,方寸之间,除了一张榻,一张矮案外,连椅子也没有,案前摆了个藤箱充作小马扎。再仔细一看,老中贵人坐在榻上,小内侍坐在藤箱上,正替他剪什么东西,一见她走进来,一老一小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一礼。

    “这是剪的什么东西?”她有些好奇。

    “回帝姬,这是曹家的膏药,”小内侍口齿伶俐,“剪了贴在太阳穴上,头疼失眠,晕船呕吐,什么都治。”

    她有点好奇,凑过去仔细看一看,黑乎乎的,“怪不得屋子里一股刺鼻的药味儿。”

    “可是熏到了帝姬?”小内侍有些惶恐,“奴婢这就关了门去。”

    “无事,无事,”她摆摆手,“之前宫女给我两贴,气味很清淡,要我给你们拿点儿吗?”

    小内侍看看老中贵人,老中贵人就笑了,“宫中用的,怕贵人嫌弃,因此气味儿都淡,却没曹家的膏药好用。”

    见她有点吃惊,老中贵人又解释了一句,“小货行处的曹家药店,也是宫中金紫医官的方子,错不了的。”

    见了帝姬进来问东问西,问完还不走,小内侍就很有眼力地收了膏药,老内侍又取了自己的头巾仔仔细细铺在藤箱上,最后才请帝姬坐下。

    她也不废话,开口就问了:

    “我想着别说帝姬,亲王们也不该惊扰郡县,否则岂无御史弹劾?因而不解,她们说这话又是什么道理?”

    曹福听了,低了一会儿头,小内侍就干脆溜出舱室了,留下老太监慢慢地用一个问题回答她的另一个问题:

    “帝姬在宝箓宫中,见到的都是什么人?”

    她仔细想想,“都是些清修的仙长。”

    “当真清修?”曹福问。

    赵鹿鸣就愣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摸出了一点头绪。

    她在宝箓宫中修习,因为年纪小,没有品阶,所以理论上是最低级的小道童,无论是道观还是佛寺,这种身份都是应该当牛做马,给师傅当苦力使唤的,跳水劈柴生火做饭,什么活都要干,师傅一时心气不顺了,打得也骂得,哪怕打死都是有的。

    毕竟想想看,这么小的年纪被送进道观里,有几个是进来享福的?大部分是附近百姓家的穷苦孩子,养不活送进去混一口饭吃。就这么起早贪黑地干活到成年,都未必能获得一张道士职业证明!那玩意也是很贵的!看门路的!没有门路,胡子都长出来也是个道童,且受着吧!

    但这些苦日子怎么会落到她身上?

    她连见都没见过!

    她是宫中的帝姬,送来宝箓宫清修是宝箓宫天大的荣耀,那务必要给她照顾得妥妥当当,离了韦氏,宝箓宫这里也能给她准备一个离宫退休的女官,专为帝姬高薪聘请过来当了女道!下了大本钱的!

    她仔细回想一下,宝箓宫中的那些位仙长,有慈眉善目的,有仙风道骨的,有少言寡语的,有风趣幽默的,这几年的修行下来,她遇到的竟各个都是高洁出尘,不与世俗同列的好人。

    但那怎么可能呢?

    此时神霄派盛极天下,官家又下令给他们特权,即使见官也是同级叙礼,那地方官怕不怕他们呢?还需要“弹”谁吗?人家道士难道不能自己抡拳头上?

    曹福见她想通了,就笑一笑。

    “况且帝姬不知,”他说,“帝姬离京修道的事,是李彦操持的。”

    李彦是谁,赵鹿鸣并不陌生,跟童贯、梁师成并驾齐驱,算是大宋最招人恨的,权势滔天的大宦官,这人的一个小战绩:官家想要钱,他能在汴京周围搜刮到三万多顷的“无主良田”,手段之蛮横,气焰之嚣张,连后世看到这段史书的人都为之惊讶。

    他能搜刮到这么多土地,地方官要不是同流合污,就是已经被他压服了,否则但凡有点气节,非一头撞死永熙陵前,也让高粱河车神知道知道,自己的儿孙里出了何等样的败家子。

    所以,别说帝姬糟蹋俩甜瓜,她就是沿途下馆子,谁又敢找她要钱呢?毕竟这旅行团是李彦的徒子徒孙们开的啊!

    “中官……”她声音有点颤抖,“也与李彦有旧吗?”

    老太监很不在意这个事儿,“他初进宫时,我带过他几年。”

    头顶着双重BUFF的赵鹿鸣就惊呆了。

    刚出城第一天,她就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想:

    比起一个拯救世界的女英雄,她似乎更像是一个奢靡骄横的女反派。

    像是个佐证,行得很稳的船忽然颠簸了一下,小内侍就探了个毕恭毕敬的头进来。

    “帝姬,船靠岸了。”

    船跑了大半天,从汴河跑进黄河,没出京畿,就停了。

    停自然是有码头停的,岸上也有驿站可以歇息,她下了船,有宫女太监侍卫一层接一层地围着她,伺候她登车。

    她回过头去,夕阳下黄河滔滔,有许多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河的中心,像礁石,一排排长在那里。

    “那是什么?”她问。

    曹福转过头去,眯着眼看了看,“帝姬,那是船。”

    “怎么既不驶来,也不驶去?”

    “他们自河东路运送木头来,到这里是要卸货的,有天家的船在,他们须在河上避一避,到得明日咱们行船,他们就驶过来了。”

    车轮滚滚,没几步路,就到驿站门口了。

    这回驿站是没有什么廉价熏香味儿了,甜瓜的气味特别足。

    窗纱是新换的,但外面也拉上了帷帘;床榻自然都是崭新的,但墙壁也得拿绸缎贴一层壁衣。

    还有桌椅板凳,洗手的盆,漱口的盂,以及宫女们用极精巧的食盒端进来的热汤热饭,每一样都整治得妥帖无比。

    宫灯映照下,她好像出了宫,又好像没出宫。

    而每个人的眼睛都告诉她,就该这样,就该这样啊!

    她们的态度甚至得到了佐证!

    第二天的傍晚,有一艘京里的船追了上来!

    “官家有赏!”船上的内侍手脚利落,搭了个板子就跳上来了,“帝姬请往后船一观!”

    “爹爹有赏,”她有点没反应过来,“为何而赏?”

    “君父赏赐子女,哪需要什么理由?”年轻内侍说完又是诡秘一笑,低声道,“完颜阿骨打病死!官家大悦!”

    她静了一会儿,行吧,官家觉得开心就行。

    那赏了什么呢?

    “送德音族姬与帝姬同往修行!”

    她就是一个大惊失色!怎么着,赏别的也就罢了,这是谁家的小贵女也赏来啦?!

    说就是赵鹿鸣这个后世来的人太年轻,太年轻了,送一个宗室小姑娘来陪她,算什么“赏个大的”?

    况且一位族姬,干嘛拿乔自己不过来,还非要帝姬去后船见她?

    赵鹿鸣就踩着踏板,小心翼翼地去了后船,一进船舱,她整个人就懵了。

    “你管这叫德音族姬?”她问。

    “不是奴婢叫的,这是官家赐的爵!”内侍开开心心地指着快要戳破船舱的一大块花石,“帝姬千万莫小觑了她!这可是槃固侯之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