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个贼配军来干活是不难的,但也有些难度。

    与高贵的禁军不同,配军隶属于厢军,是下放到地方的常备军,但其实也不太承担战斗任务。毕竟北宋大多数战争都是由禁军来负责,人家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尤其是魁梧体貌,很值得拿出来说——为什么北宋的帅哥叫“人样子”,就是因为禁军入伍选拔严格,要用一个木制的人体模型与招募来的青壮进行比较,身高体型够格才能入伍。再然后考虑到汴京每年水战演习都要有大量禁军参加,选拔士兵的官员不由自主就奔着皮肤白皙,样貌端正,身材高挑的标准去……

    反正据说禁军身材都过得去,尤其是汴京禁军,尤其的唇红齿白,眉清目秀……

    跑题了,总之,厢军并不用来打仗。

    他们在地方服兵役,主要的作用是搞运输,搞畜牧,搞清洁,搞城防建设,时不时还要搞一下家政服务,可以说所有该杂役干的活,都可以交给厢军来做。

    虽说厢军苦累,但厢军里也有食物链,比如说那些刨沟推土开春时清理阴沟之类又脏又累的活计,都可以交给配军来做,尤其是那群刺配过来的,再尤其是刺配过来,还胳膊不够粗,力气不够大的人,那就真是整个厢军的食物链金字塔低端了。

    比如她想找这个曾经担任过确山县主簿的人,这人就属于十足的金字塔底端,据说是专掏粪坑的,现下叫他来灵应宫,这就让押正都感到诧异了。

    “狗一样的人,岂不脏了灵应宫的地?”

    过来提人的高大果就冷笑了一声,“怎么,灵应宫要个人,难道还得让你们安抚使亲自出面吗?”

    “小郎君这是哪的话!”押正脸上连忙堆起笑,一声接一声地唤人赶紧去让“李老狗”洗过脸和手,换一身干净衣服再来,一边又凑近了,小声嘀咕,“这人原是内官们特地吩咐照看的……”

    这人是个县主簿,按照宋朝文官的一贯风格来说,应该是清瘦,白皙,文弱的体貌。

    但高大果领进灵应宫的,是个看不出相貌的人。

    他的脸上布满了沟壑一般的旧伤,再被黝黑的皮肤一盖,让人根本无法看出原来的相貌如何。

    他的手也不是一双文人的手。

    “这人原不当受这样的作践,”高大果很诚实地回报,“当初发配到兴元府时,有内官特地关照过,故而如此。”

    她皱起眉,季兰便替她开口,“他如何惹了那些内官?”

    “杨戬的手下杖死确山县的百姓时,”高大果说,“李素拔剑砍杀了一个内官。”

    李素低着头,跪在地上,一声也不吭。

    “你抬起头来,”季兰说,“帝姬问你话。”

    李素还是不吭声。

    “李素。”季兰的声音沉了下来。

    李素突然头一低,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他会在灵应宫里昏过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他的体力已经枯槁,他的身体也到了无法维持下去的一刻,几年前开始的欺凌,到数月前变得变本加厉起来。

    那些内官又来了,他们原本应该已经忘了他,可他们之中有一个是他拔剑杀死那人的兄弟——他们虽然不是同一个姓,却有同一位内官父亲,不错,宦官也有兄弟,也有父亲,而且宦官还极其抱团哪!

    那些宦官惊异于这个人竟然还活着,愤慨于这个人竟然还活着!他们的兄弟是为大宋尽忠,殉了国的,可这个背叛官家,背叛大宋,一心一意只护着那些刁民的狗官却还活着!

    李素白日里刨粪坑是不够的,夜里也得在那臭气熏天的坑里睡,而今秋愈深,天愈冷,他也越来越不像一个人了,他的身体像是还活着,灵魂却已经轻飘飘地飞起来,脱离了这个臭烘烘的大坑,向着那高洁而明亮的去处而去了。

    他醒来时就发现自己是睡在这样的一座房子里。

    有干净温暖的被褥和床帐,有布置素雅明亮的房间,窗外有鸟叫,窗下有案几,案上放着个小香炉,氤氲生香。

    他动了动,模糊地看到一个人跑出去的身影,过了片刻,就有个又黑又壮又高的青年将头探进了床帐,一脸的惊喜,“你醒了!”

    李素沉默地盯着那个青年头上的两个辫子,“你们天上的仙人,都作人间总角孩童的装束吗?”

    据说高三果那天是哭着跑出去的,大哥二哥安慰了半天也没好。

    虽然医官表示,这人身体很虚,但好好调养应该是无恙了,不耽误给帝姬打工,而且他有没有恙也不耽误说话,但李素还是很沉默。

    他今年其实也就三十出头,但不知道是不是粪坑滚多了,洗干净之后整个人也散发着茅坑石头一般又臭又硬的气质。

    帝姬试探着开了很多次口,他都不答。

    “也没少吃灵应宫的饭。”有人在后面悄悄嘀咕。

    “吃饭时他也不说话!”

    “他不是个哑巴,那天刘三说了……”

    “人家是刘十七!”

    帝姬不满意地咳嗽了一声,屋子里重新静了下来。

    “灵应宫的那些内官虽说被我裁撤了,可若是灵应宫管理道观荒山失度,宫廷还将再派一批内官过来。”

    似乎还不够吓人,她想想又加上一句,“我只是个稚童,恐怕到时什么都做不得准,就连现下许给百姓的,内官一句话,也全部都要收回。”

    李素终于有反应了。

    他“呸”了一声。

    “凭帝姬眼下这些干才,”他说,“灵应宫这几万亩‘荒山’,且还安稳。”

    “如何安稳?”她问。

    “帝姬要钱,他们收的上钱,”他说,“兴元府也不至有贼寇结连。”

    她想了想,将他的话精炼出来了:他们收的上田赋,也能保证百姓不会造反。

    但这细想就很奇怪了,她的税赋又不高,为什么百姓会造反呢?

    当然这个问题不用问李素,她自己就能回答:那些前赴后继往灵应宫送礼的地头蛇,难道是想要无偿为百姓奉献,所以才想来灵应宫当管事的吗?

    李素说,这些小吏和管事们的心眼可太多啦!

    她订下的税赋到了百姓头上是可以加的,收粮时的量具可以改动,百姓们的田地要按照产量分出上中下等田,如果百姓不给钱,下等田也可以核成上等田,并被要求交出更多的粮——但这也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盘剥手段。

    会被西城所收走的土地里,有许多是隐田,那些田在官府连底档都不会有,就算百姓想要回自己的田,他们也没有证据拿回去。

    “我知道这些,”她说,“县府会给我一份田册,到时由我来定夺。”

    “帝姬如何定夺?”李素问。

    她愣了一会儿。

    “没人帮我的话,”她说,“我一处处看,一处处断。”

    “去何处看?去何处断?”

    “我去田里看,他们岂无乡邻故旧?他们都可以讲给我听,”她说,“我是看得出的。”

    李素就冷冷地笑了一声,“帝姬当真是天上的仙童。”

    “若非天意,”她笑道,“先生何以会至此地呢?”

    这位茅坑石头一般死硬的先生就宕机了,像是一些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东西在他的脑子里开始打起了架,于是她想想,再添一把火:

    “我闻先生之名久矣。”

    这话就纯纯扯淡了。

    她一个长年累月蹲在宝箓宫里念经的小孩子,从哪听说这么个千里之外因为拔剑怒杀宦官而被刺配的倒霉蛋呢?

    但这句瞎话的威力是巨大的,李素一下子就被击溃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圣君果然还是心念百姓,心念天下的!”他哽咽道,“得帝姬这句话,便是死也甘愿……官家!官家啊!”

    李素哭倒在地。

    场面相当动人。

    她有点难堪地摸摸自己的鼻子。

    人是不能要求太高的,比如说一个十全十美的主簿,应该清廉,勤劳,公正,精明,还得对她忠心耿耿。但就像宇文时中说的那样,一个十全十美的主簿凭什么不自己努力,在大宋的官僚系统里奋斗出一片天,非要来她这儿应聘呢?

    就现在这个被忽悠来的李素,人品对标清教徒,同时还是个当了好几年主簿的青年文官,能够很熟练地管理灵应宫名下的固定资产,还对民生很有了解,能和颜悦色同百姓沟通,这就已经是捡到就算赚到了。

    那他效忠的到底是君父还是你这么个十三岁的小萝莉,你较什么真啊?

    但主簿开始接手灵应宫这些庶务时,小萝莉有点别扭地又过来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

    主簿一听有点诧异。

    “帝姬要招杂役?”

    “是。”

    “观中岂无杂役?”

    “有倒是有,但不多,”她说,“而且他们是真做杂役的。”

    主簿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就开始皱起来,“帝姬究竟有何话吩咐?”

    “我就是想招点杂役过来,替我巡逻,保卫灵应宫。”

    “帝姬是为护卫灵应宫之故?”主簿的脸又展开了,“灵应宫在南郑城中,又有一队禁军在。”

    “但是他们不听我的。”她说。

    她说完想了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想从为我种田的百姓中,挑选精壮老实的……”

    主簿就完全懵了,“帝姬是要招募兵士?!”

    “不是!不是!”她赶紧摆手,“怎么会呢?但是,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吧?这事儿也是为了君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