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如钩,夜雨悬檐。

    今夜下了小雨。

    柳离雪推开门,果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

    宿玄杀人的时候不喜欢见血,往往都是摸黑动手。

    但是身为妖族,他们的嗅觉灵敏,柳离雪能闻到满屋子的血气。

    他刚进去就被绊了一下,默默踢开脚边的尸体,无奈道:“尊主,此番杀这么多人,海渊里的蛇都要吃不下了,要做成风筝放吗?”

    座椅中懒散横坐的人果然一顿,良久道:“不配。”

    妖王是有原则的,他的风筝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某只妖喜欢磕着瓜子看人放风筝,还会优哉游哉给自己搞个小酒,甚至还会放出去让别人看,尤其杀的是王室那些妖时,几乎回回都要这样张扬一番。

    命不给人留,尊严也是如此。

    月光透过打开的门扫进来,外面的雨水也跟着吹进。

    宿玄淡淡看了眼,喊:“十三。”

    一身黑衣的人骤然出现在柳离雪身边,颔首应道:“尊主。”

    柳离雪回回都得被神出鬼没的十三吓一跳,他拍着胸脯骂道:“你能不能走路有点声音?”

    十三没理过他,从来没和他说过话,除了宿玄没人能值得他说话。

    “想办法让他开口。”宿玄站起身,掏出锦帕慢条斯理擦拭掉手背上被溅上的一滴鲜血,“剩余的人让十二去处理。”

    “是,尊主。”

    十三恭敬颔首。

    他走上前,将角落奄奄一息的人拽起,拖拽着人瞬间消失在屋中。

    柳离雪抖开了折扇,压惊般自行扇风,惊骇看了眼宿玄,暗自庆幸自己从小和宿玄相识,没有起过背刺的心。

    否则或许有一日,躺在这里的就是他了。

    宿玄懒散,一般不亲自动手,杀人这种事情都是十二或者十三动手。

    但这次王族那群人算是精准踩雷,动了不该动的人。

    宿玄前一个月因为要守着桑黛,几乎不出妖殿,也没有什么动静,还让那些因为他忽然出关而胆战心惊的人松了气,以为他没证据不能动手。

    没想到早上桑黛刚醒来,晚上宿玄就出手将留下的人都端了。

    就连柳离雪也是接到他的传信,才知道自家尊主离开妖殿,亲自动手了。

    这据点大概有七八百人,宿玄就留了一个活口。

    当然,那个活口落在十三的手里,下场只会比在宿玄这里还惨。

    毕竟某只狐狸不喜欢见血,杀人往往手起刀落毫不废话。

    十三不一样。

    他喜欢血腥。

    宿玄终于擦干净手上的血,还是觉得脏,又用灵力清洗许多遍,同时问道:“她怎么样?”

    即使没指明,柳离雪也知道宿玄指的是谁,回道:“桑大小姐今日并未出门,一直在主殿,您走后我为她把过脉,经脉还是有些紊乱,怕是夜晚睡不安稳。”

    宿玄默了许久。

    良久后,沉声问:“天蝉花还有吗?”

    柳离雪眼角一抽:“尊主啊,市面上有的都买了回来,神医谷的也被你抢——买回来了。”

    他堆起笑,生怕宿玄生气,又道:“要说仅剩的,也就魔界还有几株,但也不知道散在哪家了。”

    “托人去查,有的话买回来,不论价钱,也可拿其它仙品灵器置换,若买不回来就抢回来。”

    柳离雪心下为魔界那些人点了根香,摊上宿玄这么个不讲理的主,也只能期盼那些门派能识趣点,别让宿玄派人动手。

    宿玄又问:“重塑经脉的法器和仙草准备好了吗?”

    柳离雪回:“仙草寻好了,法器还需几日才能送来。”

    “嗯。”

    接着是良久的沉默。

    柳离雪站在宿玄的身后。

    宿玄的银发披散在脑后,墨袍拖曳在地,却并未染上血腥,依旧端的整洁。

    柳离雪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说:“尊主,桑大小姐会没事的。”

    宿玄没有回应。

    柳离雪也知道他不会回应,心下叹气,也不再说话。

    一直到打了一声闷雷,宿玄终于有了动静。

    他抬眸看向窗外,夜色已深。

    “夜深了。”

    柳离雪附和:“是。”

    宿玄又沉默了。

    他仰头望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这场雨要下上许多天。

    夜深了,那她睡了吗?

    睡得安稳吗?

    ***

    外面的雨还在下,敲在窗子上,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般闷响。

    桑黛坐在床边的榻上打坐,一边尝试运转灵力,一边在识海中翻看那本书。

    当时她在战场上重伤,识海中出现了一道声音,将这些剧情传进了她的识海中,那道声音现在却消失不见了,好像出现的目的只是为了告诉她这本书的存在。

    那是一本金光镀边的书,自桑黛死后的剧情,无非就是宿玄出关,将妖界动荡的局面稳定下来,宣布与仙界开战,男主沈辞玉带领仙界与妖界厮打,最终沈辞玉有天道相助,将已经修成渡劫境的宿玄斩杀于天雷之下,男主沈辞玉和女主施窈成为仙界眷侣。

    桑黛尝试一页页翻看,去找关于仙绒草的剧情。

    她仔细去看,果真在靠近大结局的部分找到了关于施窈觉醒灵根的一点描述。

    [施窈不敢告诉沈辞玉,当年她觉醒的灵根是夺来的,她的身体太弱了,天级灵根被移植进她的经脉中,即使有仙绒草帮忙融合,也只能发挥出地级灵根的作用,因此她只能对外说自己觉醒了地级灵根。]

    [沈辞玉一贯正直,如果知道这件事一定不会原谅她,所以施窈只能想办法埋藏进心底,即使愧疚,即使于深夜中惊醒,良心不安,可她没办法,她爱沈辞玉,只有觉醒灵根才能与沈辞玉长久厮守。]

    桑黛颤抖着长睫睁开眼。

    呼吸都是抖的,她根本没办法抑制自己的呼吸。

    天级灵根,仙绒草。

    灵根属性分金木水火土,雷系以及言灵系,单种灵根称为天级灵根,两种被叫做玄级灵根,三种为地级灵根,四种或者五种则唤伪灵根,灵根越纯修行速度越快。

    事实上,自从几千年前归墟灵脉被侵蚀后,借助灵脉修行的修士们体内也或多或少带了毒,大多数修士只能觉醒地级灵根或者伪灵根,玄级灵根都已经算天赋很好的了,天级灵根整个四界都寻不出来几个。

    目前已知的天级灵根只有几个。

    剑宗桑黛,剑宗沈辞玉,禅宗檀淮大师,妖王宿玄,白刃里之主浮幽,魔主寂苍。

    还有一个——

    剑宗应衡仙君。

    她的师父。

    当年应衡叛逃被四界追杀,最终死在妖域,从此再无他的消息。

    现在他随身携带的仙绒草出现在白刃里,施窈不仅得到了仙绒草,还得到了天级灵根。

    那天级灵根是哪里来的,从谁的身上剥下来的?

    灵根是有意识的,会自动保护主人,天级灵根觉醒者,又怎么会是寻常人能杀了的,甚至还抽出了灵根?

    除非被诸位大能们围杀致死,灵根自救都做不到。

    而这么多年,被围杀的天级灵根觉醒者只有一人。

    桑黛忽然呕出大口鲜血,身子不稳直接从榻上跌了下去,重重摔在青砖上。

    她剧烈咳嗽着,随着咳嗽呕出大片的血,妖殿的门忽然被撞开,黑衣快出残影,桑黛还没来得及看清来者,他已经冲到了她的身前。

    “柳离雪!!!”

    他的声音很大,尾音还带了颤意。

    桑黛被抱起,他的身形很宽阔,将纤瘦的她抱在怀里,桑黛几乎是被悬在他的臂弯中。

    宿玄将她放在榻上,或许看到了桑黛衣领上的鲜血,他连装样子都忘了,惊慌毫不掩饰展露在桑黛面前。

    “柳离雪,给本尊滚过来!!”

    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抹红影从外面冲进来。

    柳离雪连头发都没束,外衣胡乱穿着,瞧着是被从梦中叫过来的。

    “怎么了怎么了?”他茫然问。

    前半夜被自家尊主拉去处理尸身,他刚回到自己的小院,拖着一身疲惫睡着,就被唤了过来。

    某只狐狸现在很暴躁,“你是瞎吗!”

    柳离雪这才注意到青砖上的血,以及软榻上无力伏坐的桑黛。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挤开宿玄就来到桑黛面前。

    宿玄罕见没有对他的无礼生气,换做以前早就一脚将他踹出妖界了。

    柳离雪将吊命的灵丹递给她:“快吃!”

    桑黛接过吞下,可是因为咳嗽根本咽不下去。

    宿玄看的心急,上前单膝跪在塌边,一手握着她的后脖颈让她仰起头,一手催出灵力隔空将那颗灵丹送进。

    她顺利咽了下去,脸色涨的通红,宿玄的手放在她的脊背上,轻轻拍了拍帮她顺气。

    柳离雪一脸惊骇看着自家心疼到不行的尊主,这只狐狸不是一向能装,怎么这时候忘了装了?

    宿玄察觉他的目光,气冲冲踹了他一脚:“疗伤!妖界养你是看大门的吗!”

    柳离雪被妖王踹的跌坐在地,又灰溜溜爬起来替桑黛把脉。

    桑黛想说自己没事,但一直咳嗽连话都说不利落。

    宿玄动用灵力帮她压制,她的咳嗽缓和许多。

    过了一会儿,柳离雪收回手,擦了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

    幸好幸好,没什么大事,他的小命也保住了。

    他站起身:“没什么事情,就是情绪太过激动导致气血上涌,尊主用灵力替她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去就好。”

    宿玄的灵力游走过桑黛的经脉,很快将她还翻涌的气血压了下去。

    柳离雪扶额:“那请问尊主大人和桑大小姐,小的可以退下睡觉了吗?”

    桑黛的身体已经稳定,抬眸望向宿玄,他的一只手还撑在她的后背上,隔着单薄的衣衫,掌心的体温传到她的肌肤表面。

    她喊了句:“宿玄。”

    宿玄与她对视,淡定收回了手。

    他没有回应,而是瞥了一眼柳离雪:“滚吧。”

    柳离雪双手作揖:“好嘞小的这就滚。”

    屋内只剩下宿玄和桑黛,他们一站一坐,曾经的宿敌最终以这种姿态面对面。

    桑黛坐直了身体,擦去唇角的血,“我没事,刚才只是想到了些别的事情,情绪有些激动。”

    宿玄冷哼:“谁管你有没有事,你身上还有本尊想要的东西,本尊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桑黛对他的话已经免疫。

    不能听宿玄说出的话,要听他内心的话。

    她看向那双琉璃色的眼睛。

    【黛黛想到什么了?是不是剑宗那群杂种,不行,得早点平息妖界的动乱,带兵攻打仙界,本尊要将剑宗那群人一个个吊起来剐了喂狗!】

    真难得,不是串起来放风筝了。

    桑黛忽然想起原书关于宿玄的剧情。

    在她死后,宿玄出关,当时妖界动乱,他以极其残忍强势的手段平息了动荡,带领妖界攻打仙界,手段强硬,主攻的就是剑宗。

    仙界九州分为三宗六派,剑宗并不是主事宗门,可宿玄却几乎将剑宗打到分崩离析。

    是为了她吗?

    【黛黛看我干什么?还是很疼吗,睫毛上还有泪水呢,怎么办,真的很疼吗?】

    【不行,再把柳离雪抓回来吧,神医谷那只小怪物还没找到,只能靠柳离雪了。】

    桑黛知道他要走了。

    宿玄装模作样抖了抖衣袖,垂首冷睨她:“本尊还有事务——”

    桑黛忍不住问:“你到底有多少事务,不睡觉吗?”

    一天说了几次了,他就不能换个借口?

    宿玄一愣,有一瞬间的无措,随即气汹汹说:“本尊的事何时需要你过问了?”

    【不是不是,黛黛这是在关心我!撤回撤回,不能那么说话!】

    桑黛麻木地听着他清了清嗓子,又开了口:“你是仙界的人,本尊的事情自然是不能跟你说,不过夜色已深,本尊也该休息了。”

    话音刚落,宿玄熟练褪下外袍,骨节分明的手落在腰封上,在桑黛的面前宽衣解带。

    不过转眼间,只着一身墨色长衫,单薄的衣裳挡不住灼热的气息。

    他顺手将脱下的衣服搭起,眼眸还看着坐在软榻上的桑黛。

    察觉到危险,桑黛往后缩了缩:“你想干什么?”

    宿玄放衣服的手一顿。

    他弯下身凑近她,银白的长发垂在桑黛眼前,一股冷香传来。

    “桑大小姐觉得我想干什么?”宿玄问,“仙界不都传妖界和魔界淫.乱吗,不如桑大小姐来验验是否如此?”

    “本尊是大乘境,与本尊双修,桑大小姐的经脉说不定很快便能修复,如何?”

    【好近……】

    【黛黛好香,睫毛好长,弯弯翘翘的好漂亮。】

    【好想娶回妖殿,想亲想抱想——】

    眼见宿玄的脑回路已经歪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桑黛从他的臂弯中利落打了个转将自己解脱出来,跳下软榻背对着他。

    “不必了,妖王大人既然繁忙,那还是去忙妖殿的事务吧,别因为我一介俘虏耽误事务。”

    桑黛说着就要赶客的模样。

    表情是冷漠的,但是耳根却悄悄红透,眼睛也不敢看宿玄,生怕又听到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她一走,宿玄懒散往软榻上一躺。

    他太高了,小小的软榻根本撑不住他,长腿交叠搭在扶手上,看着分外委屈的样子。

    脱下外袍后就只剩一身里衣,隔着衣裳也能看出来身躯宽阔有力。

    桑黛没回头,而是以背对他的姿势问:“妖王大人不去休息吗?”

    宿玄的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目光落在某个剑修的背上。

    “这里是本尊的主殿,你让本尊去哪里?”

    桑黛:“……妖殿这么大,为何要将我带来这里住?”

    “本尊当然是要亲自看管你了,剑宗大小姐,仙界难得的天级灵根,本尊自然是要拿你去换灵脉。”

    桑黛心下叹气,自顾自拨开珠帘进入内殿。

    妖殿很大,毕竟是宿玄住的地方,处处彰显着华丽与奢侈,他一向花钱如流水,穿的用的都得是最好的。

    主殿内设有一道珠帘,将睡觉的地方和外面的厅室隔开,他既然主动往软榻上躺了,那桑黛就默认他同意她睡床了,反正这段时间她一直都在他的床上睡。

    珠帘半遮半掩,桑黛自顾自褪下外衫。

    朦胧绰约的身形被夜明珠映衬的格外好看,宿玄的眼神一下子就收了回来,整只狐狸愣住,眼睛不敢看过去,喉口像是梗了个东西一样干哑的不行。

    看不见,但是还能听见,他可以听到她换衣的窸窸窣窣声。

    宿玄的气血都在翻涌,压制了太多年的发情期,现在明明还没到那时候,但身体却隐隐有熟悉的燥热,他听着那些声音只觉得一把火在体内烧,索性封了自己的听觉和视觉。

    可这把火怎么都压不住了,他动用灵力也难以克制,恶狠狠睁开眼,对面一道珠帘之隔,某人已经躺下了,仅仅脱了外袍。

    床帐散下来,可妖族的视力很好,他依旧可以看到床帐后隐约的身影。

    躺在他的榻上,盖着他的锦被。

    宿玄暗骂一声,起身大步匆匆朝外走去。

    房门打开又关上。

    桑黛睁开了眼,隔着床帐看外面某只狐狸刚躺过的软榻,他的外袍还在一旁搁置着,只穿着中衣就走了。

    待会儿应该还会回来。

    宿玄的宫殿很豪华,连他住的榻也是这样,上面镶嵌了好几颗夜明珠,垫的锦褥和盖的锦被都是上好天蚕丝,只是一尺都是桑黛买不起的,她很少从剑宗拿钱,有点钱都喂给了知雨剑。

    鼻息中是隐隐的草木冷香,宿玄身上的味道,很干净,也很纯粹。

    但她住了这么久,这股香中还掺杂了她身上的清香,两道气息交杂在一起。

    桑黛侧过身面朝里,将锦被往上盖了盖。

    某只狐狸似乎是喜欢她的,桑黛不是傻子,即使这些年将所有心思都用在了练剑,但对于感情之事也不是一窍不通,那些心声泄露了宿玄的情意。

    宿玄喜欢她。

    可她直到现在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