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婵跪了下来,深深的低着头不敢说话。

    大长公主在吃一碗炖煮软烂的甜燕窝,连勺子与碗的碰撞声都没有,晾着别人,臊着别人,这就是上位者整治人的手段,既不打也不骂,有时却十分有效,大长公主不仅对丫鬟这样,对儿媳陵阳郡主也这样,不过是晾着她一会儿,陵阳郡主自己便受不了,红着脸请罪,问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合心意。

    那一碗甜燕窝喝完,也有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大长公主平日也没吃的这么慢,这是在警告她呢,卫婵心知肚明。

    她最近做错了什么,大长公主为什么生气,她心中有些猜测。

    瓷碗筷搁在托盘里,发出一声清脆的细响,大长公主慢条斯理,故意拉长声音:“我倒是小瞧了你这丫鬟的手段,瞧着你不显山不露水,拿捏男人心思倒是一把好手。”

    卫婵心知大长公主正在气头上,越是解释她便会越生气,头恭的更低,做出更加恭顺姿态。

    瞧她这幅样子,谦卑又顺从,大长公主心思越发复杂,心里那点气发不出咽不下:“你倒是装的可怜巴巴,可惜我是不吃那套的,怎么如何说你你都不解释,这是默认了?”

    卫婵可不是百口莫辩,任由别人污蔑,而是太了解大长公主的性子了。

    “奴婢的确不知哪里做的有错,奴婢在老夫人身边就一心一意服侍老夫人,到了世子身边就一心一意服侍世子,唯恐把主子伺候的不好,可老夫人说奴婢有错,奴婢就是有错,奴婢并非不愿争辩,老夫人对奴婢有大恩,奴婢就算万死也难回报您,您瞧着奴婢不好,像打发小猫小狗一样打发了奴婢就是,奴婢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她已经卑微到了极点,可怜到了极点,就差剖开胸膛,给主子瞧瞧她的心是不是红的了,大长公主担心嫡出孙为女人所迷,心中生气,此时也消下一大半。

    这孩子这样乖巧恭顺,就算是她也忍不住怜爱,实在不能把她跟不安分的狐媚子联系到一起。

    卫婵早就做好了准备,在公府为人奴婢不就是这样,到了岁数都要打发掉,家生的就配小厮像配种牛种马似的,外头买的就放出去,得主子宠的还能拿到一笔银子。

    把她赶出去就赶出去,可世子私下给她的那箱银子,她要拿着的,那是她的傍身钱。

    大长公主叹了一声,这孩子即便在她身边也是不争不抢,给丫鬟们做料子总是最后一个拿,给她剩下的都是颜色老气的旧料,不涂脂粉不打扮,说她有手段狐媚惑主,自己都觉得实在冤枉。

    可思危表现跟以往不同,她又不能责怪自己的亲孙子,只能责怪女人。

    “我原本想把你直接打发出去的。”

    卫婵颤了颤身子,等着这把刀落下,也罢,真出去了未尝不是好事,她服侍世子也是战战兢兢,张太医给娘亲开了药方,如今娘亲的病已经稳定下来,她想方设法赚银子,抱着张太医的大腿哭求哭求,人家未必不给瞧病。

    “可你到底在我身边服侍的久,是有情分的,就再给你一个机会。”

    卫婵并没有松一口气。

    “我要给思危再纳一房妾,这些日子,你先去庄子上住吧,你可有想法?”

    卫婵能有什么想法,老老实实的回答:“奴婢都听老夫人的。”

    大长公主松了一口气,见她毫无怨怼,都要被送去庄子了,依然顺从的像是一具木偶,忽然有些不忍起来:“我知你心里委屈,可思危待你很有些不同,你先避一避,到时候再把你接回来,思危乃是公府嫡孙,未来的国公,不容有失,他这样的年纪身边只有你一个,公府脸上也不好看。”

    卫婵老老实实的点头。

    大长公主又道:“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现在先把你送去庄子上,也是为你好,若是将来主母进了门,说罚你就罚你,说打发就打发,可没有我这么为你顾虑的多。”

    主子处置奴婢,难道还要什么理由吗,大长公主还能跟她解释几句,已是十分给她脸面。

    “奴婢都听老夫人的,即便到了庄子上,奴婢也会日日为老夫人和世子祈福。”

    “什么,你说要去庄子上,还是老夫人让你去的?”红砚差点惊声尖叫,急忙捂住嘴,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姑娘,这庄子轻易可去不得。”

    “为何去不得?”

    “诶呀,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那种偏僻的地方,去了有可能回不来了,国公爷的那位怜姨娘不就是,去了庄子,再也没回来。”

    “怜姨娘是因为犯了错,我又没犯错,不过是去避一避,怎么就回不来了呢。”卫婵不慌不忙。

    红砚实在恨铁不成钢:“老夫人不说给世子再指一个通房,你又不再,若是她趁虚而入得了世子的心,世子把你忘在庄子上,可不就一辈子回不来了,这种事还不是主子们说了算,姑娘,你可不能不重视,你去求求世子,好歹也留在院子里阿。”

    “这是老夫人定下的,就算是世子能改的了?”

    其实谢怀则有主意的很,自己的亲娘陵阳郡主还不想他把端砚台打发出去呢,还不是不能如愿。

    他不阻止,不是阻止不了,只是自己不想阻止罢了,换句话说,就是她这个通房,还没重要到让他维护,拒绝自己的亲祖母。

    小厨房送来了茶点,卫婵端着进去,谢怀则似乎在看书,她说了老夫人的意思,倒是大大方方毫无遮掩,也没有哭哭啼啼说不想去。

    “虽然是老夫人的意思,可奴婢也得跟您说一声。”

    谢怀则嗯了一声,面无表情,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手里的书停留在这一页已经很久,他捏着书的边缘,都捏出褶皱来。

    她想去吗,为什么不求求他,是以为根本不会护着她吗?

    谢怀则很想问问她,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怨,还能这么平静,这么坦然,然而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是祖母安排的,你就听祖母的吧。”

    “是,奴婢知晓了。”如卫婵所料,谢怀则果然顺从了大长公主的意思。

    他能为了她筹谋一番,去报复赵雪芙,让王冬年自扇耳光,是因为这两个人对他本就不重要,可大长公主不一样,那是他的亲祖母。

    “世子的东西,奴婢都交代给红砚翕砚她们,她们伺候世子,本也比奴婢伺候的时间长,不需奴婢提点的,这私库钥匙,奴婢是还给您,还是先交给别人?”

    她到底为什么能这么冷静,就不怕他宠了别人,忘了她吗?

    “祖母说再给我选一位通房,要选个身家清白的姑娘,将来抬成良妾,你怎么想?”谢怀则语气淡淡,似乎丝毫不在意。

    袖口中的手已经攥了起来,青筋凸起,他用了很大的力道,自己却浑然不觉。

    卫婵一愣,笑道:“奴婢恭喜世子再得佳人。”

    “你,你不吃醋?”谢怀则脱口问出,自己都觉得自己失言,咬着牙根:“你一点都不担心吗,若是我当真纳妾了别人,还是良妾,就压了你一头,到时候你被欺负了,我可不帮你。”

    这话说的酸溜溜又好似赌气,跟小孩子似的,谢怀则有些懊悔,怎么如此不稳重,可想要找补已经来不及了。

    卫婵总觉得,他好像希望她吃醋,是错觉吗?

    “世子您,希望奴婢吃醋吗?”卫婵问的小心翼翼。

    谢怀则不说话,他当然愿意看她拈酸吃醋,若是哭求着说不想离开,他就,去求求祖母,或是想别的法子。

    “奴婢吃醋,您就会改主意?奴婢就能不去庄子上?您就能不纳妾,甚至,不娶正室夫人?”

    前两个可以考虑考虑,后一个当然不能!

    谢怀则有些恼:“不娶正室,你也真敢说,看来我真是太宠爱你了,宠的你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不娶正室,难不成娶你?你这丫头是什么身份,卖身进来的奴婢出身,也配做正妻?心真是被养大了。”

    话一说出口,他就有些懊悔,他不可能不娶正室,但话可以缓和的,徐徐的告诉她,何必这么直白,她一定会难过伤心吧。

    心中有股莫名的怒火,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她,就那么说了出去,然而想要收回,却是难了。

    他就那么憋着,看着她,手攥的死死的,道个歉吧,跟他低个头,只要有了台阶他就下,就哄哄她,他不会责怪她僭越的。

    卫婵轻轻一笑:“你瞧,您这样就训斥了奴婢,奴婢哪怕跟您哭求撒娇,您就会改主意,老夫人就会改主意吗?奴婢知道您的心思,您对奴婢或许有些情谊,奴婢感念您的情谊,而奴婢身无长物,只有好好服侍您好好听话,不给您惹麻烦,您不需要奴婢的服侍了,奴婢一切都听安排,要避开些日子就避开,跟您哭闹,惹您心烦,岂不违奴婢的初衷,至于您琵琶别抱的事……”

    她微微一叹,声音很轻很轻,却就那么飘到他的心里头去,一股无法言语的酸涩与无力蔓延到了全身。

    “正如您说的,奴婢出身微贱,是不配的,若是那出身清白的良妾能服侍的贴心,让您高兴,奴婢为何要怨恨,内宅争风吃醋,只会让您烦扰,还会带来祸患。”

    真是伶牙俐齿,他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养的这么能说会道,他竟然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她说的很有道理,可一句话也没说到他心里去。

    他并不希望她如此坦然,他内心纷扰,整个人都乱七八糟,书也看不进去,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她居然半点也不觉得伤心,更不觉得不舍?

    然而,完全说不出口,谢怀则觉得羞赧,甚至气恼,气恼她怎么如此不解风情,别人家的妾都那么会撒娇,而她却被他养的,满口都是大道理,还叫人训不出错处。

    她在拿捏他吗,还是觉得没了她,他谢怀则就会神思不属?

    她这样冷静,他当然也是,他根本就不上心,也不在乎一个婢女的去留。

    “好啊,你能这么守规矩,本世子很高兴,既然明天就要走了,就准你收拾收拾行礼,晚上也不必伺候,叫翕砚守夜吧。”谢怀则冷笑。

    虽说世子发了话,把东厢房给她住,但她养病这些日子一直是在谢怀则的屋子里,其余时间也是跟他一起住,那东厢房还有一些家具没安置好,卫婵想着左右也要去庄子上,这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回来呢,索性还跟红砚她们去挤丫鬟的通铺。

    翕砚打着哈欠出恭,冷不防黑夜里看见一个人,吓得魂差点飞了,定睛一看却是谢怀则。

    “世,世子?您在这做什么?”

    谢怀则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白色寝衣,乍一看真像个女鬼,翕砚在心中腹诽。

    夜晚的集瑛院,都熄了灯,唯有清冷的月光照在院子里,谢怀则在出神,目光没有焦距,虽然已是五月初,晚上还是有点冷风的。

    世子就这么在院子里站着,像个柱子似的,也不嫌冷吗,他不吩咐,翕砚也不敢随意离开。

    “她没住东厢房吗?”谢怀则忽然开口。

    翕砚一愣:“姑娘说,左右她明日就走了,那屋子收拾的好,没准将来要给新姨娘住。”

    翕砚今年刚十五,一团孩子气没什么心眼,有什么便说什么。

    谢怀则默然:“她在怨我。”

    “没,没有吧,奴婢瞧着姑娘挺和乐的,没有怨气,还给奴婢们一人一个小荷包做纪念呢。”

    明天就要走了,还有空给丫鬟绣荷包,却没想着来哄哄他。

    这一晚,谢怀则翻来覆去,完全没睡着,第二日一早翕砚照常来叫醒,却看见世子直勾勾的在床上坐着,冷冰冰又不耐烦,双眼下的黑眼圈重的像那些病痨子。

    “世子,您这是一晚上没睡?”

    “没有,我睡着了,睡得很好。”谢怀则矢口否认,他的确一晚上没睡,可怎么能说出来呢。

    清了清嗓子:“凝冬呢,她怎么不进来服侍?”

    翕砚瞪大眼睛:“姑娘她已经走了啊,一大早的时候,老夫人就派了昌吉大哥赶了车,把姑娘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