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酉正,城西金光门出京,取道陇西,西出玉门。

    酉正日暮,闭门鼓响,赶在那时候出城,便是城中人发觉了想追,也未必能出得了城门。

    商队出发的时辰一向极有讲究,常常要敬告天地,求神问卜之后才能决定——却从不曾听过哪家商队赶着日暮时分出发的。苏樱沉吟着,康白选这个时辰,也许是为了帮她摆脱追兵。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就欠了康白天大一个人情。只是此行连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要藏多久,这份人情,却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了。

    起身,吩咐叶儿:“收拾一下,跟我去趟西市。”

    正房。

    崔琚正吃着药,听见门外苏樱唤了声:“舅父,舅母。”

    心里不觉就是一紧,生怕又出了什么事,急急问道:“什么事?”

    “儿打算后日去大慈恩寺为母亲上香,”苏樱隔着帘子回禀,“想先去趟西市,买点香烛供品。”

    崔琚松一口气,只要不是卢元礼又来找事就好。摆摆手:“去吧。”

    车子驶出崔府,苏樱透过半开的窗户,暗自记着道路,掐算时间。

    西市距离金光门只隔着一个坊,今日这一趟,既要为明天出逃看好路径,又要置办路上的东西,布下障眼法。

    身后,一人骑着青骡躲躲闪闪,远远跟着。

    半个时辰后。

    苏樱在西市大门内下车,抬眼望去。

    栉次鳞比的商铺一眼望不到头,檐下、阶前、道路两旁密密麻麻全是货摊,高鼻深目的胡商叫卖着波斯金器和大食宝石,潋滟的蔷薇水盛在大秦的缠丝琉璃瓶中,隔不远处酒肆门窗半开,丝竹管弦声中胡姬翩翩起舞,裙裾旋转摇摆,如同繁花。

    西市多胡商,胡商行走天下,凡几道路,没有他们不认识的。

    苏樱慢慢走着,看着,忽地在一处卖香饼、香球的摊子前停步,余光瞥见远处人影一闪,那个先前骑骡跟着的人倏一下缩进卖皮货的架子后面去了。

    是卢元礼的人吧。

    “小娘子想看什么?”伙计殷勤上前招呼,“咱们有上好的乳香,新来的安息香,还有身毒国比丘尼亲手调制的苏合香酒,全长安城独一份!”

    “有适合佛前供奉的香么?”苏樱问道。

    “这几种檀香极好,还有这几样沉水,”伙计连忙让进店面里,一样样拿在柜台上给她看,“降真香更好,就是贵了点,小娘子要是供佛的话还有上好的苏合香油,最合适佛前点长明灯。”

    苏樱讲了价钱,挑几样买了,回头瞧见角落里竹筐盛着蜀椒、干姜、胡椒,便道:“这几样也包点吧。”

    蜀椒温中燥湿,可止呕、止泻。干姜温中散寒,可疗胃疾。当年她自蜀地返回长安,路途中水土不服,连日卧病,母亲曾亲身为她治疗,还教过她行旅时常见的病症和必备药物,此去不知几千里,难保途中不会再犯旧疾,别的都罢了,药必须备齐。

    “好咧!”伙计飞快地包好了,双手递过,“一共九十二钱,抹去零头,小娘子给九十文就好。”

    出来香药铺走走逛逛,又买了时新花样的缭绫,新调制的颜料,转过街角时扑面而来一阵药香气,这半条街上却都是生药铺。

    苏樱停步,远处跟着的人忙不迭地在旁边卖浆水的摊子上坐下,再探头时苏樱已经进了一家店挑选驱蚊虫的香囊,旁边跟着的叶儿央求道:“娘子,奴近来有些牙疼上火,王阿婆说要些芒硝,大黄,再要熟艾泡水或者熏蒸,能不能买些?”

    “买吧。”听见苏樱道。

    屋里抽屉开合,伙计拿着戥子一样样称量药材,那人看得无趣,打着呵欠饮完一杯桑叶浆时,店里苏樱两个也出来了,大包小包拎着,转头往回走,显见是买完了要回去。

    那人低着头端着空碗只装作在喝,看她们主仆两个从身边走过,慢悠悠的,又停在一家首饰店前。

    柜台里琳琅满目,全是时新的首饰,苏樱四下一望,目光停在墙上挂着的一把匕首上。

    比手掌稍长一点,刀柄上镶嵌着各色宝石,流光溢彩。

    “小娘子喜欢吗?”伙计连忙取下来,“镶的都是上好的宝石,不单能用,赏玩也是极好的。”

    “这是蜀地的红玛瑙么?”苏樱指着其中一颗问道。

    “小娘子好眼力!”伙计赞道,“真正的南红柿子红,川蜀来的好货,寻常都做戒指的,谁舍得镶匕首?”

    “都说蜀道难,真有那么不好走吗?”苏樱拔刀出鞘,薄薄的刀刃,寒如秋水,“从长安过去的话,该当怎么走?”

    “小娘子这下可算是问着人了!我也曾跟着掌柜走过几遭,路径最是熟悉,出南城门往西南方向走,傥骆道、褒斜道、子午道都能入蜀,傥骆道近但是难走……”伙计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裴府。

    “在香料铺停了几刻钟,买了沉香、降真香和蜀椒、干姜、胡椒。丝缎店买了缭绫,四博斋买了新制的青绿颜料。生药铺配了驱蚊虫的香囊,侍婢叶儿要了芒硝、大黄、熟艾,末后在首饰店买了一把镶宝匕首,”张用顿了顿,“苏娘子还跟伙计攀谈了一会儿,问了问去川蜀的道路怎么走。”

    香药、缭绫、颜料、匕首,障眼法,她真正要买的是大黄、芒硝、熟艾、干姜、蜀椒①,行旅之人常备的药物。她果然要逃。但,真的要去剑南么?以她的狡黠,怎会不知道卢元礼和南川郡主早已在路上设下天罗地网?

    “阿兄。”裴则在窗外唤。

    张用连忙退下,裴羁起身开门,裴则红着脸,嗫嚅着:“郡王他,他想与你见见面。”

    裴羁看她一眼。赐婚来得措手不及,看来太和帝对应穆颇是另眼相看,也许储君人选也就属意于应穆,但是裴则。母仪天下不仅意味着尊荣,更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忍耐烦忧,他的妹妹,为何要受这般委屈。“好。”

    裴则喜出望外,想笑又不敢笑,窥探着他的神色:“阿兄什么时候方便?我跟他说。”

    裴羁心绪沉沉。裴则一向心直口快,几时这般小心翼翼过?更何况是对着他。情之所钟,当真能令人神魂颠倒,连自身也都抛却了。

    不觉又想起苏樱,她亦是情之所钟,明知剑南去不得,却还冒死也要去寻窦晏平么?

    西市。

    大门内几家茶棚,逛累的人多有在此歇脚喝茶的,苏樱经过时正听见一人说道:“方才在天街②那边瞧了好一场热闹!”

    同坐的人七嘴八舌追问:“什么热闹?”

    “圣人赐婚!”那人拍手大笑,“内使一路吹打着送的旨意,还有御赐的表礼,多少年不曾见过这般热闹!”

    四座一片啧啧赞叹,又有人问:“谁家竟有这样的脸面,得圣人亲自赐婚?”

    “建安郡王和裴家小娘子,就是状元裴羁的妹妹!”

    苏樱心里突地一跳,头一个感觉,竟是庆幸。

    裴则赐婚,那么此时裴府必然有无数要忙的事,裴羁一向疼爱裴则,事事必然要亲力亲为,那么他现在,应当没有功夫理会她的事。

    谢天谢地!

    出门登车,细风从窗户里微微吹着,心头一阵轻快。

    明日出京,漫漫关陇道,从今往后,也许再不会见到裴羁。

    她再不需为着那个傍晚,为着他莫测的态度,昼夜难安了。

    卢府。

    “在西市买了东西,后天去大慈恩寺?”卢元礼听完回禀,嗤笑一声,“跟南城门打个招呼,后天留神盯着。”

    大慈恩寺,隔着两三个坊就是南城门,出城便是往川蜀去的几条故道。难保不是借口烧香,打算从南门逃跑。但东城延兴门离那里也不算远,她一向心眼多得很,难保不会从东门出城,绕路来甩掉他。“延兴门也打个招呼,不,东三门都打个招呼,加派人手守着。”

    若她老老实实,没起歪念头最好,若是想跑,那就当场抓住,带回家来——他早就等不及了。

    裴府。

    “城门和入川故道都加上人手,”裴羁吩咐着,“分一拨人盯着卢元礼,你继续跟苏樱。”

    张用领命而去,裴羁提笔,继续书写谢恩奏表。

    蓦地一阵心浮气躁,啪一声,重重搁笔。

    墨色淋漓,在白纸上溅出斑斑点点的黑。

    到了这步田地,她还是不肯来找他么。

    第二天。

    苏樱斋戒沐浴,跪在崔瑾灵前念了一天经,于是崔家上下无不知道她翌日一早便要去大慈恩寺上香,为崔瑾求转生。

    日色西斜时,后门闪出一个侍婢打扮的人,飞快穿过僻静的巷子,登上一辆不起眼的小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