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街市口看完宋凯斩首回来,西巷胡同中。

    那棵桂花树下,冬日的阳光穿过枝杈,斑斑点点落下,方母、桂花嫂、苏小青、邱婆婆、欧夫人凑在一起,晒着暖,方母包着饺子,其余人则在做着针线活。

    桂花嫂没去看宋凯斩首,原来是带着女儿来了这儿,在老陈家的人走了后,她便不需要避讳什么,如往常一般过来了。

    邱婆子代替了从前春桃的位置,以前泼着命干、卖菜挣钱,早出晚归,没得时间,在那次邱老倌摔了后,遭逢这番变故后好似大彻大悟,转变了心态,这才清闲下来有空加入。

    回来,田萱过去给方母帮忙。

    女人们闲话的话题,顿时从辛家要娶媳妇,说到了今天的砍头。

    “小萱,怎么样?宋家那小子砍了没?现场看着,是不是血淋淋的?”方母问道。

    “砍了,是血淋淋的。”田萱点头。

    “我也见过一次砍头,那是去街市买菜,在街市口……”

    苏小青接过话茬儿:“当时啊,我就瞧着,和咱们一样活生生的人,一刀下去就没了……打那儿以后,我就再也不看了,遇到也避开。”

    ……

    邱老倌在旁边听着,也笑着道:“对嘛,你们村离府城那么远,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兄弟聚聚,是该多留些日子。”

    “是啊,大伯,再留些日子呗!再就是,没必要跟着白家、宋家一起回去,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看他们……”

    她在监控老陈家三人时,附带对白家娘俩有着关注,毕竟心里清楚,自己是白宝之事的始作俑者,要以防万一,在看到白老太的表现后,就洞若观火,有些猜测了。

    也就在这里,方传辉、方玉玉、陈叶三个小娃娃,围着火盆,在用早上烧的火盆灰的余温,煨着花生吃。

    故而,今天没去街市口看,这些日子也还保持着警惕,时刻将女儿带在身边,两个壮婆子同样还雇佣着,在暗处跟着。

    “不去了。”

    方父、大伯方伯显也是,今天就不去码头了——因为近来,方临带着方传辉、方玉玉去轩墨斋,方父去码头,家里就剩下方母、田萱女人们,大伯方伯显感觉留着不太好,也别扭不自在,就经常跟着方父去码头看看。

    方传辉、方玉玉听了,也挺高兴的。

    方临没将‘心神失常’说出来,不过意思不言而喻:“万一路上再出什么事,被误伤到……所以,还是别和他们一起走了,等晚些时候,我和爹看看,选一个好些的商队。”

    “临子哥哥,吃花生。”方玉玉递过来一小把烧花生,脆生生问道:“临子哥哥,今天咱们还去店里嘛?”

    从府城去海宁县城的商队不多,常人也不太好联络,虽然发生了那种事情,但白、宋两家要这两天走,大概率还都是会跟着那个商队,毕竟,这种事情谁退让了,好像怕了对方似的。

    这边,方父、大伯方伯显、方临三人回来,没和女人们凑一起,找不远处坐着轮椅的邱老倌说话。

    这时,方传辉、陈叶也分了些烧花生给方父、方伯显、邱老倌三人,他们边嗑着花生,边说着话。

    “今个宋凯砍头时,还发生了些别的事情……”田萱将刑场上,白老太刺死宋广成、又自尽的事情说了。

    桂花嫂听了,手上动作一顿,竟不太意外,微微点头:“难怪,白老太以前在村里时那么节俭,这些天带着大儿子在府城游逛,竟是舍得花钱了,原来是打算着……”

    “叔有,我想着啊,住有些天了,也该走了,赶明儿就回去吧!我们来时,跟着那个商队这两天就要走了,正好和白家丰子、宋刘氏一起。”方伯显这么道。

    “这才住了多久?多留些日子。”方父挽留。

    她语气中,有着一种对生命脆弱的感慨。

    方临接过,笑着摇头,请的是一天的假,现在也已然是下午,就没必要过去了。

    大伯方伯显是忠厚,却不笨,听了这话,觉得有道理,是不能冒这个险,便点头答应了。

    一开始,听到爹说要回去,兄妹俩心中还有些不舍,可也知道,爹说得没错,打扰了三叔一家这么久,是该回去了,但三叔、堂兄挽留,现在爹也同意再留几天,就有种超出期待的惊喜、高兴。

    半下午时候,方临提出去瓮堂洗澡,方父、大伯不想去,他便带着方传辉去了。

    方玉玉倒是也想去,可惜啊,这个时代还没有女子澡堂,她不能去,只能羡慕看着。

    ……

    近些月,方临没少来瓮堂洗澡,已渐渐习以为常。

    倒是方传辉第一次来,所见所看,配合着方临的讲解,受到震撼不小:如钟似瓮、全用石砖堆筑、占地面积不小的瓮堂外观;内部,全部用大石头砌底、平整光滑的浴池;需要十几人烧水、并经过辘轳转动才能引来的洗澡水……感觉大开眼界。

    哗啦啦!

    方临是算着时间,卡着点来,两人刚到,就有辘轳引水放水,清澈的水激荡着注入浴池。

    他带着方传辉进去。

    小和村旁,就有一条大河,方传辉自然是会游泳的,进去浴池后,他狗刨游了两圈,又沉下水面,憋了一阵,咕噜噜吐着泡出水,耍了好一通,这才回来。

    显然,第一次来瓮堂,这家伙很是兴奋。

    等大约一炷香时间后,人渐渐多了起来,方临就喊他出去,方传辉还感觉‘五分银子一人,就洗这么一会儿,有些亏’,可等出去时看到一个腥风扑面的杀猪匠过来,顿时就又开始庆幸,感叹堂兄明智了。

    洗过了澡,两人带着一身清爽,出了瓮堂。

    “临子哥,来瓮堂洗澡可真有意思,那好大的池子……还有,咱们走的也是时候,不然等那个杀猪的进去,那水可就要不成了,这次洗澡就算是白洗了……”方传辉兴致勃勃说着。

    方临听他说了会儿,意犹未尽停下,才笑着问道:“传辉,感觉这次来府城怎么样?”

    “很好啊,临子哥。见了欧夫子、去茶馆看了戏、轩墨斋的刘爷爷他们送了礼物、吃了各种小吃的、去吃肉、瓮堂洗澡……”

    方传辉扳着指头盘算着,自己都有些吃惊,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做了这么多事情:“等回去村里,给大哥说,还有村里的孩子们说,大毛、二毛、秀秀……他们一定都会羡慕的。”

    可以说,方临信中提到的东西,这次来,兄妹俩都一一体验了。

    “府城这么好,那你有没有想过将来过来?”方临突然问道。

    “啊,临子哥?”方传辉一愣。

    “淮安府城都是如此繁华,淮安府城之外,却还有应天、还有京师、还有海外,世界这么大,你走出小和村看了一角,再回去,在那个方寸之地小地方,一辈子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伱甘心么?”方临回头,看向方传辉眼睛。

    方传辉沉默了。

    方临也不再说话,静静等待。

    好一会儿,方传辉才小声道:“自是不甘心的,可临子哥,我不是自己,还有爹娘……”

    “说不得,将来大伯、大娘,也要从小河村出来才能过活呢!”

    “临子哥,这……”方传辉听着,脸上再次露出震惊。

    “你们兄妹三个,你哥老实,随大伯;你妹妹随大娘,也是聪明的,不逊于你,可这世道,女人总是……且不说她;你么,既有大伯的忠厚,又有你娘的聪明,有些话,我就推心置腹和你说了。”

    方临顿了下,道:“我有留意一些消息,近些年中,整个大夏都气候异常,听说全国各地,不是今年这里旱,就是明年那里涝……咱们江淮之地,其实还算是好的了。”

    “你可能会想,如果说咱们这里还算好的,那今夏的扬子江泛滥又算什么?其实,今夏的灾情才哪到哪啊,水不算太大,只是进屋里,淹了些粮食,冲走了些东西什么的……真正大洪涝,所过之处,田毁屋倒,牲畜尽绝……”

    “这……”方传辉听着,仿佛受到了巨大冲击。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传辉,你是家中男子汉,是时候想着给爹娘、大哥、妹妹准备一条退路了。”方临拍拍他肩膀道。

    “临子哥说的是,我也想像临子哥一样,带着家人走出来,可我……请临子哥指点,我该怎么做?”方传辉小脸上满是认真之色,求教地看向方临。

    近朱者赤,近来兄妹俩听刘掌柜唠嗑,也学会了一些如‘指点’的用词。

    不过方临的关注点,却不是这个,而是:‘我所看不错,这兄妹俩果然聪明,遇到事情,小小年纪,就如小大人一般了。’

    “怎么做?沉下心来,尽可能提升自己,静待时机。”

    他说得更明白了些:“同你一样,你不甘心一直在小和村,我也不会一直在书肆做个伙计,总要做自己的事情的,不过这还要等待时机,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将来一定会有自己的生意。

    传辉,不说虚的,咱们是堂兄弟,有选择的情况下,能力相差不大,我肯定优先选择咱们自家人……所以,你要做的,就是勤加锻炼,让自己有一个好身体,另外,可以去向乔村正学字,就算不科举,识字也总是比睁眼瞎有优势。

    这样,真正等机会到来,你才能抓得住它,带着家人从小和村跳出来。”

    “我明白了。”方传辉听进去了,用力点头,接下来一路都没再说话,若有所思。

    ……

    次日,白家白丰、宋家宋刘氏就走了。

    他们两家来人,本是给亲人收尸,来时每家两人,回去时,每家只剩一人,却抱回两个骨灰坛子。

    此中种种,颇有些造化弄人的戏剧性。

    大伯方伯显带着方传辉、方玉玉,又留了几日,然后,就说什么也不肯再留了,说‘快是大寒了,大寒之后就是过年,路上也要不少时间,得尽快上路了,不然年前回不去,家里也担心’。

    这话实在,方临一家也只能答应,找关系找了个信誉不错的商队,安排了牛车,又是将买的礼物收拾打包,准备让大伯一行走时带上。

    ……

    这日清早。

    方临一家提着各种东西,如府城的一些特产,还有给方爷、方奶、二房、四房的一些礼物等等,帮大伯方伯显、方传辉、方玉玉带上,找到商队,将东西搬到牛车上,送出城去。

    “就送到这儿,叔有,你们回去吧,我们跟着商队,没事的。”

    方伯显顿了下,又是道:“来这些天,吃好喝好,让你们费心了。”

    “大哥这说的哪里话?”方父摆着手。

    “传辉、玉玉,也快过年了,这压岁钱就当三娘提前给你们了。”方母塞着钱。

    方传辉、方玉玉不肯要,方临、田萱帮着劝说,揣过去。

    好一番推让,在大伯方伯显点头后,兄妹俩才收下。

    分别之际,一众人都有着感伤,因为知道,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多久之后了。

    很快,商队前面传来‘出发了’的吆喝,牛车缓缓启动。

    在这一刻,离别的情绪爆发,这些天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浮上心头……走得一方、送别的一方,都是红了眼眶。

    “我们走了!”

    “三叔、三娘、萱萱姐、临子哥哥,再见!”

    “再见,临子哥,我会记得你说的话。”

    大伯方伯显、方传辉、方玉玉,在牛车上挥着手。

    “路上小心!”

    “等到了村里,回个信!”

    方临一家也是喊着、挥着手,望着他们离去,相对情绪外露一些的方母,此时眨巴着眼睛,眼眶已是有些湿润。

    “这一走,再见,就不知道是啥时候了。”方母说着。

    “是啊!”方父叹息着,同样情绪不高。

    田萱也是道:“从小和村来,路上就要一二十天,一来一回,就是一个多月……这么远,想看看都不容易。”

    ‘这个时代车马慢,总是这样,相见时难别亦难。’

    方临暗想着,安慰道:“爹、娘、萱姐,咱们过好自己,总有相见之日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不期而遇了呢!”

    一家人或搀着、或拉着手,望着远方,一轮初生的朝阳升起,绽放万千道霞光,粼粼而流的江水边,跟随着商队、载着大伯一行人的牛车缓缓远去,没入山水之间。

    ……

    今天就这一更了,我理下后面剧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