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五提着猪肉炖萝卜、红烧肉,回到家。

    三个儿女迎上来。

    当初他听劝了,大儿子没叫田四,因为当晚吃的菜是豆角,大儿子叫作田豆;以此类推,三女儿生的当晚吃的菜是莴苣,叫作田莴;小儿子生的当晚吃的是冬瓜,叫作田瓜。

    田五夫妻俩生养了六个孩子,这只说了三个,至于剩下的三个,田荠、田蒿、田芥……没养活。

    这三個孩子,因为年龄小嘛,厂坊、码头都不要,只能做些去城外挖野菜、砍柴火的活儿,给家里省些钱,有时候运气好,他们也能遇到些零碎活儿,比如谁家盖房子,去帮忙捡砖头,基本都能吃到一顿饭,个别心肠好的主家还能得到几文钱。

    妻子田黎氏也是出来,还没炒菜,田五看到,上前将猪肉炖萝卜、红烧肉递过去,说热一下。

    “今个儿有福利饭,可是这个猪肉炖萝卜?怎么还有一个纯肉的?”

    “这叫红烧肉,是方大人给我打的。你们不知道,今个儿中午吃饭,我们厂坊的东家方大人,听说是四品官比咱们知县老爷官都大哩,就坐在我对面和我说话,问我这,问我那……我说得方大人一高兴,方大人又知道我是去年的优秀工人,给我打了一份这个红烧肉……瞧瞧,多水光油汪,多香!”

    田五吹着牛,说得煞有其事,好像中午时候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不是他一样。

    三个儿女不知道,听得目瞪口呆、满脸崇拜,田黎氏自是对丈夫有了解的,却也没有揭破,同样听着。

    田五说到搜肠刮肚,都没词了,这才挥挥手:“行了,将这俩菜热热,晚上咱们吃。”

    “当家的,两个菜都热了?留一个明个儿吃吧?”田黎氏心疼,舍不得。

    实在是,什么家境啊,一顿饭敢吃两个肉菜?就是以前他们县上的乡绅老爷,也不敢这么吃吧?

    “嗨,俩菜都热了,今个儿高兴,咱们也海(奢侈、阔气之意)一回。”

    本来饭已经做得差不多,菜热得也快,很快,香气喷喷的猪肉炖萝卜、红烧肉端出来,馋得人直流口水。

    话说,两个肉菜啊,这对田家来说,真是极好了,比从前过年都丰盛呐!

    三个儿女田豆、田莴、田瓜都觉得府城真好,在这里不会饿肚子,一半月还能吃上一次带油腥的好饭,真心喜欢这里。

    田五招呼妻子、儿女吃:“吃,都吃?怎么样,这肉好吃不?”

    “好吃!”他们连连点头。

    废话,肉怎能不好吃?

    别说肉了,就是猪肉炖萝卜,那个萝卜放进嘴里,都要嗦了又嗦,细嚼慢咽,舍不得掉落一丁点油花,贪婪吸收其中每一点油脂。

    “嗨,别给我夹,你们自己吃,我在厂里干活,还能少得了这口?对了,厂里今天又讲《西游记》了。”

    田五说着,将今天厂里说书,自己记得的《西游记》给说出来。

    ——其实,厂里《西游记》已经说过两遍了,第一次时,田五只知道听,回来只说好,情节啥的嘴笨完全说不清,第二次,田五有意识记忆,回来说的也是磕磕绊绊,儿女们问起来,更是吭吭哧哧。

    这次,他记清了不少,又是高兴嘛,嘴跟开了光似的,今天的情节说起来不带一点打磕绊的,实在没印象的就自己添油加醋。

    妻子、三个儿女听得都是入迷。

    田五看到妻子、儿女吃着自己带回来的好菜,听着自己记回来的说书,脸上都有着发自内心的笑容,自己心中也有着说不出的高兴,这是自我价值实现的满足,一家之主的责任与快乐。

    等田五将记住的内容说了,在妻子、儿女意犹未尽中,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正事,今天的另外两个好事:“方大人说,我们厂坊会建工人宿舍……等建了工人宿舍,住进去,到时,离厂坊就近了,每天也不用这么早起来赶过去……将来,还能将宿舍不要利息买下来,那时咱家也是府城人了。”

    因为回来时,碰到麻旺,和对方炫耀,对方追问之下说过一次,这次和家人们说起来就比较清楚了。

    田黎氏听明白了:“那这可真是大好事!”

    “可不?我去年那个优秀工人,据方大人说,还能减免租房钱呐!”

    “方大人真是大善人啊!这个什么宿舍,什么时候住进去?”

    “还没建呐,我琢磨着,多少得几个月吧!”

    “那当家的你可得好好干!”

    “是,我铆足了劲,今年就还想拿个优秀工人哩!”

    田五看着三个儿女也跟着高兴的样子,说着:“方大人说,我们厂坊还会办什么什么班……对,是技能培训班!豆娃、瓜娃,爹攒攒钱,将来给你们送进去。”

    他没说田莴,田莴是个女娃,这个时代虽然渐渐开放、自由,但女人还是很少抛头露面在外做活儿,厂坊里面女人颇少,多是寡妇,如方临表妹任秀儿那般年轻些女子少得很,能干到小管事的更是一个没有。

    “那不就是学堂么?”

    “不是学堂,上学堂将来是当官的,方大人那个是当管事。”

    田五想了一下,按自己理解解释道:“学堂读书,是能当官,可要好多钱,也要好长时间,还不一定成;方大人这个班就快了,据说只要两三年,学得好就能当个小管事,就是差些,也能谋条其他出路。”

    “这个什么班适合咱家,是得让豆娃、瓜娃进去。”

    “是啊,我这辈子是不行了,就盼着他们能好,出息。这在街上有一搭、没一搭是不行,还得去那个技能培训班。”

    田五从党主事、食堂说书人那里,耳濡目染,知道有文化才能出人头地,故而坚定决心,就算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也要给两个儿子送进去,给他们谋条好出路。

    “这又是建宿舍、又是办什么班的,听着是好,可城中贵人会愿意么?他们那些人,就是见不得方大人对咱们穷苦人好。”

    田黎氏说着,忧心道:“早前不是就在传,方大人不敢明晃晃给咱们高工钱,只能让步,变着法子补贴么?这次,万一那些贵人们再使坏……”

    “他们敢!”田五听到这儿,啪得一拍桌子,拳头攥紧,额头上青筋凸显,真是好不容易有个盼头儿,若有人敢摧毁这份希望,那真是想杀人了。

    这一刻,他心中戾气勃发,倏忽生出一个念头:‘不让我好过,那大家就都别过了!’

    不过,这只是刹那,转瞬就退缩了,但,却是埋下一颗种子。

    “唉,方大人是好的,我就希望方大人越来越好。”田五叹道。

    现在吃方大人的饭,将来还要住方大人的房,孩子也要进入方大人的班……对为他们遮风挡雨的方临,自然真心希望越来越好。

    ——如田五这些人,会逐渐意识到,自家一切光明前途,都是绑定在方临身上,只有方临好,他们才能有好。

    “是,方大人身上有着大福气,肯定会好的,咱们也会越过越好的,都越来是好。”

    一家人吃着饭,说着话。

    窗外,太阳最后一缕光芒逐渐隐没,无边如巨兽的黑暗笼罩下来,屋内那根去年抽奖、今日难得奢侈拿出来的蜡烛点燃,静静燃烧,绽放出明亮的光芒,照亮整个屋子,将深沉的黑暗从他们身边驱散。

    ……

    田五不过是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普通的一员,田家也不过是厂坊中许多人家的缩影,今夜,像是田家说着这事的人家还有许多。

    淮安城外,江流滔滔东流汇聚入海,犹如无数的命运正在合流,终会在将来某日,形成浩浩汤汤、势不可挡的人道洪流。

    ……

    西巷胡同,方家。

    方临也在说起厂坊这事,今天宣布不会降低工钱、取消福利,以及另外两项陆续推出的新福利。

    方母叹道:“他们和你姨母一样,都是苦命人,临子,你要对他们好些,经过欧夫人那事,我是信因果报应的,这做好事,也是给自己攒福报。”

    方父却是道:“咱们管好自己,临子心里有数,让他自己看。”

    在码头,他见过太多苦命人,知道是管不过来的,许多时候的心软,还会得不到好报、反将别人的孽债承担在自己身上。

    ——可以说,在码头的这一二年,真是对方父改变巨大。

    “爹、娘,你们说的,我都懂的。”方临点头。

    方母是那种心软、善良、老实的人,但真完全采用方母的思想‘善’,是不适应社会,还是需要一些手段的;方父如今的‘尊重他人命运’思想,在某种程度上说不错,但也要看能力、身份、地位,到了方临这种地步,肩上一些责任是推不得的。

    总之,就是‘菩萨心肠,金刚手段’,有底线、有良知,不能克扣坚决不克扣,不能压榨的坚决不压榨,但不该退的也一点不退,不能讲情面的也半分不讲,有软有硬,有刚有柔,刚柔并济。

    但这些不好说,让方母保持善良,让方父也保持自己这个想法,在码头平稳做事,这就够了。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临子,你那个什么班开了,将赫子他们也送进去。”方父说着。

    他感觉,自己儿子似乎一直在盘算什么大事,虽看不清楚,但知道这样多拉帮手,总不会错。

    “是,正打算将赫子送进去,锻炼一二,小禾那边,她哥哥孟江也可以送过去。”

    以前,方临认为方赫还行,可从上次小两口的吵架,发现方赫此人性格有缺陷,连家都治不好,如何能放心交给更多事情?

    若是外人,他恐怕就直接放弃了,不过这是自家人,同族,造反都要一起杀头那种,某种情况下,忠诚比能力更重要,还是准备再培养锻炼一番,看看效果。

    反而,孟禾的哥哥孟江,看起来处事倒是沉稳,也可以一同考察,培养看看。

    “我也会帮着临弟的,我近来都学会记账、查账了。”

    “嗯呐!”方临拉着田萱的手,笑了笑:“萱姐,那咱们明天开始,就实践看看,总不能一直纸上谈兵。”

    “好呀!”田萱笑起来眉眼弯弯,她如今才不到二十,又生过孩子,有种成熟的青涩,一颦一笑间皆是动人的风情。

    夫妻俩说笑着,怀中的秋秋仿佛感到自己被忽略,呀呀叫着,连忙塞过去一勺子汤,堵住小家伙的嘴。

    旁边,花花啃着一根骨头,尾巴不时摇晃一下;乖乖对着鸡汤泡的一钵子饭,埋头狼吞虎咽。

    今天,乖乖这家伙回来,前爪、嘴唇全是血,方临他们都有经验了,知道是这家伙发情期到了,去外面争风吃醋了。

    这般的夏夜,一家人话着家常,窗外知了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一些虫嘶,时光如倒映入水中的明月晕开波澜。

    ……

    当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修建工人宿舍、开办技能培训班两项福利宣布,厂坊工人积极性得到了极大调动,纵使这两项福利还没有落实,他们就已经内卷起来了,铆足了劲儿想争一个优秀工人,让党主事笑得合不拢嘴,连拍方临马屁。

    那些从前辞退的工人,得知这消息,自然后悔,通过各种方法想要回来,可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又不是收容垃圾的,自然不会接收这些害群之马。

    对这一切,谷、马、邵、段四家并没使任何手段。

    一来,方临背景深厚,章家前车之鉴尚在不远;二来,如今府城人多,方临的‘第一良品织造坊’福利再好,也就能容纳那么些人,完全影响不到他们嘛!

    这种情况下,谷、马、邵、段四家,吃饱了撑着去对付方临?

    他们的反应,就是假装没看到,该干什么干什么,背后还暗暗鄙视方临抬高自家成本,是个傻子。

    哦,对于‘技能培训班’,谷、马、邵、段四家了解到并不教授四书五经,不过是培养管事,就没一点多余的想法了,在他们看来,又不是正经学堂,要走科举,哪值得他们费心关注?还暗暗鄙视方临暴发户,不像他们代代传承,有着家生子忠诚仆人。

    亏得方临还紧张兮兮,生怕四家看出些什么,准备万一对方反应过激,就暂停取消,谁知道竟是和空气斗智斗勇了。

    他知道这是瞒过去了,这种情况下,自然也不会去挑逗四家,多生事端。

    总之,在互相鄙视下,方临一方与谷、马、邵、段四家相安无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