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祖诰返回淮安,当日下午就是上门,一年不见,也不见生疏,一个大大的拥抱后,送上礼物。

    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些京师特产,重在心意,还有专门为秋秋这个侄女专门准备的礼物,一块美玉。

    不消说,其后,自然是喝酒了。

    两人推杯换盏间,说起一年间各自经历,说起今年春天隔空默契配合、死斗章家之事,酣畅淋漓,仿佛回到从前旧时光。

    “董兄年纪也不小了,这在京师,可曾定下亲事?”方临关切问道。

    听闻这话,董祖诰竟罕见露出些羞赧:“不久前,我座师家请媒人过来纳彩,征询意向,我这次回来,也是请示家中父母……”

    方临听闻神色复杂,怕不是当初在章家之事上,董祖诰为帮助自己,借用了座师之力,才不得已只能献身吧?

    他有此想法,便就直言:“苦了董兄,竟为了我的事,牺牲色相!”

    董祖诰听闻,怔了一下,哈哈大笑,也开玩笑道:“要说还真是如此,正因为章家之事,同窗故旧看重我人品,也获得座师青睐,后来才有这份姻缘。”

    “那这份亲事,董兄可是心甘情愿?”方临忽而认真问道。

    “自是甘愿。”

    董祖诰说着,叹息一声:“我年少之时也曾想过,将来,非是真心喜爱之人不娶,但年岁日长,方才知当初想法天真。世事难圆,世上如方兄这般,找到真正喜欢、且还彼此相爱之人,何其难也!”

    “方兄,以你我的关系,我也不瞒你,对座师之女,我说不上喜欢,但也谈不上讨厌,想必世间婚姻多是如此吧!更且,当座师提出婚事,我心中一时茫然之余,竟还有些功利想法,想着成为座师女婿,借助座师的人脉,对我将来仕途必大有助力……我也窃为之羞愧,方兄,我如此是不是卑鄙了些?”

    “怎会?人生在世,情与理、道义与功利,很难泾渭分明,不逾底线,问心无愧即可。”

    方临劝说着,与董祖诰碰杯。

    “对了,蒲知府迁转,也是董兄帮忙,最后,却是让我得了人情。”

    “方兄,咱们兄弟,何必说这话?”

    董祖诰顿了一下,道:“说到蒲知府,蒲知府之后,淮安知府如今都还没有定下,这还和方兄有关。”

    “我?”

    “正是。”

    董祖诰说起来:“这淮安府,方兄所在,圣心瞩目,做出成绩,容易被圣上看到……更不用说,蒲知府青云直上,做出示范,如此风水宝地,可不是香饽饽,被许多人盯上么?如今,朝中好几方势力都在角逐呐!”

    “如此说来,下一任淮安知府,必是背景深厚之人?”方临说着,皱了皱眉。

    “哈哈,方兄不必担心,淮安乃是财税重府,来的定不会是什么酒囊饭袋,必有手腕才情。”

    董祖诰顿了一下,又道:“再者,以方兄的圣眷,这新任知府想来也不会轻易得罪方兄。”

    的确是这个道理,都知道方临圣眷隆厚,他又不在官场,没有利害冲突,对方只要不是利令智昏,就不会得罪方临。

    两人喝着聊着,天南地北,从淮安说到京师,醺醺然之际,董祖诰说起朝中格局。

    “方兄,你不知,我进入朝中,才清晰认知到,我大夏就如一座遍是漏洞的破屋,危若累卵。天灾人祸,地方贪污腐败尚且不说,只说最核心的朝堂……”

    他叹息道:“如今,陛下似是厌倦了和文官的勾心斗角,渐渐沉迷炼丹,如先皇一般不理政事。朝中大事多是交由阁臣处理,如今朝中多个派系,党争愈发激烈……此种关系之微妙,一個不好,就是社稷大乱啊!”

    前面说过,顺成、弘德年间,皇帝连续十多年不上朝,大夏一切却也在有条不紊运作,各级衙门机构好似没事人一般,照样自行运转。

    背后原因,一为信仰,读书人的信仰,修身治家平天下,实现政治抱负,从皇帝手中接过权利,好如媳妇熬成婆,对这个家有着感情;二为利益,不同派系虽有争斗,但要维持国家平稳,才能持续、长久地从中攢取私利。

    方临听闻这些,心中有些心虚,说来,洪泰帝沉迷炼丹,不理政事,其实还和他稍有些关系。

    洪泰帝年龄渐长,《西游记》、《封神演义》两部神魔,以及其中蕴含的道家思想,更助推了他对长生的追求,炼丹服药。

    ‘洪泰帝吞服金丹,恐怕达不到延寿的目的,反而会折寿!’

    ‘若说进献红薯,对大夏是正面影响;但洪泰帝折寿这个影响,恐怕对大夏国祚就是负面了。一正一反,蝴蝶效应之下,大夏国祚到底会延长,还是缩短,还真不一定。’

    ——因为封建时代,皇帝对一个王朝的兴衰,真的是具有极大影响。

    方临如是想着,也是为了更清晰地了解朝堂局势,问道:“董兄可是担心党争走向极端,一发不可收拾?”

    “不错。”

    董祖诰眼光敏锐,忧心道:“早前,乃至如今,文官的信仰还是真的,拿信仰规范约束皇帝,利大于弊,但如果说党争愈发剧烈,进入极端化,人心就会改变,到时,文官只把信仰和道德作为党争的武器,口口声声为了国家,实际上只是为了自己利益,那就成了假仁义、假道德的面目可憎之徒。”

    方临听着,微微颔首,当党政走入极端化,的确恐怖,那就是非此即彼,你赞同的我就要反对,纯粹为了反对而反对。

    若是微妙的平衡被打破,到了那种程度,对一个国家乃是极为危险的。

    “朝堂英杰数不胜数,陛下也应有分寸,我想陛下,不会是对朝堂没有半点关注吧?”

    方临印象中,洪泰帝是颇有手腕的,决然不会彻底放弃权利。

    “是,锦衣卫、东厂,监察百官……”董祖诰没细说,摇头道:“但陛下有如此手腕,新皇……”

    言下之意,这个平衡极为脆弱,洪泰帝御极多年,手腕纯熟,炉火纯青,尚且能够维系平衡,但到了新皇,还能做到么?

    “想来陛下会有考虑,布局给新皇留下后手。”

    方临如是说着,心中却也生出危机感:‘洪泰帝应该的确会布置后手,但就怕后续皇帝中出了蠢货,胡乱折腾,就如崇祯帝那样,清算阉党,却又没能力建立新的平衡,让东林党没了制约,不顾后果地疯狂争权夺利、挖国家墙角……逼得百姓造反、将士离心,局势彻底崩盘。’

    “唉,只希望天佑大夏吧!罢了,不说这些,方兄咱们喝酒!”董祖诰摆摆手。

    发现问题容易,但解决问题困难,对此,他也无法,只能是相信后续皇帝的智慧。

    ……

    当日喝酒分别,董祖诰离去,方临静思着蒲知府走后、淮安府城局势,以及董祖诰所说的朝堂格局。

    ‘朝堂局势微妙,洪泰帝又沉迷炼丹服药,如此下去,恐怕……我这边必须加快进度了!等新任知府到来,摸清秉性,就立刻扩大厂坊建设,扩展更多班底,并组建自己船队,找寻海外武器渠道……’

    方临有过预估,自己圣眷正隆,不是软柿子,又与新任知府没有利害关系,对方想来不会轻易交恶。

    另外,自己的存在,也是面对城中范、谷、马、邵、段五家,多出的一枚筹码,若是与谷家发生争斗,对方多半是不偏向任何一方,两不相帮,因为这般作为裁判,才是利益最大。

    当然,纵使不考虑新任知府的因素,此举,与有着核心路线之争的谷家对上,也是不可避免。

    ‘不过,不能因为有困难,就不去做啊,但也不能硬做,要讲究技巧。’

    方临盘算着,收回思绪:‘无论如何,淮安府城中,新任知府都会是其中关键一环,就算不能化作助力,也决不能变为阻力……明年开春对方就会履职,就看看此人何等样的人了。’

    ……

    时间匆匆,春节很快过去,董祖诰辞别,去往京师,淮安也迎来了新任知府。

    方临是城中最先得到对方消息的一批:“颜时登,此人就是蒲知府之后,淮安新任知府了,背景深厚,内阁中那位颜姓阁老就是此人长辈。”

    “不过,此人只是三甲出身,如今不到三十,就青云直上,做到了四品官、一地知府、封疆大吏,这已经不是背景深厚可以做到了,过往政绩必然极为凸出。”

    当日,颜时登到来,或许是从当初那场辩论大会得到启发,在全城百姓面前组织了一场宣讲会。

    “淮安之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方大人的《三国演义》、《西游记》传于圣阙,就连我今日之宣讲,都是效仿方大人,拾人牙慧……”

    颜时登说着,看向方临,这话极给面子,展露善意,姿态放得颇低。

    城中大家族、百姓目光纷纷都是望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方临自然不会失礼,露出和善笑容,谦逊作揖:“颜知府过誉!”

    “忝为淮安知府,是颜某人之幸,为官一方,必兢兢业业,造福一地百姓……”

    颜知府具体宣布了三件事:一、注重水利,修堤固堤,使淮安不再遭受水患;二、注重学政,上报朝廷,对寒门加大资助,为淮安在应天国子监争取更多名额;三、鼓励商业,开放包容,团结大族,共谋发展,共为百姓谋求福祉。

    这三条一一对应百姓、士人、大族,极大获得了淮安各方好感。

    回去路上,方父、方母都在说此人好话。

    “这个颜知府,看着是个好官。”方父说着。

    方母附和点头:“是啊,我也瞧着,是个干实事的。”

    田萱倒是没说话,不知为何,她总感觉颜知府此人……嗯,有点假。

    方临心中同样有些异样的感觉:‘这位颜知府,不过三甲进士,年纪轻轻就升官如此之快,可谓青云直上,背景深厚的同时,还要求履任各地,皆是在短时间内做出不小政绩,一次能如此,可次次皆如此……’

    也可以解释,是对方背景深厚,选中了好地方,同时能力极强,不过,他还是感觉有些不协调。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人不是好相与之辈啊!’

    ……

    半月后,府衙。

    颜知府带来的齐师虔齐师爷汇报道:“大人,近半月来,城中各方都送来了拜礼,尤其是范、谷、马、邵、段五家,出手极为阔绰,除了银钱外,还有美人……”

    “这是试探来了!我颜家可是大族,绝非那些小门小户出身的官员可比,区区一些银钱、美色,就能腐蚀。”

    颜时登追求,乃是更高的官、更大的权,相比之下,这些算什么?

    “夏虫不可语冰,大人光风霁月,岂能那些蠢虫可知?”

    齐师爷恭维了句,笑道:“这些东西,我已按过往规矩尽数退回,并差人在城中暗暗宣扬……”

    颜时登微微颔首,没说什么。

    他为了城中百姓,可是拒绝了诱惑,这种光风霁月之事,宣扬开来,让城中百姓赞一声清廉,岂不是应该?

    同时,这也是手段,提升官声民望的手段。

    “大人,淮安水利方面,前任知府打下的基础不错,修缮一二即可,不过有一个问题……”

    齐师爷道:“城外沿江有一片地域,官府、大户、百姓关系犬牙交错,城中大族想要在这里修建鱼塘,还有集观河、客栈为一体的酒楼、望江阁……”

    “上任知府本打算,将这些尽数迁走,疏通、清理河道,作为泄洪渠道,可左右挚肘,阻力不小,耽误了下来。”

    “这种事情,阻力大、耗钱多、见效慢。”

    颜时登斟酌了下,问道:“可还有别的法子?”

    “有,在这片地域建立荡田、鱼塘,也能起到缓冲作用;外围,仍旧可以修建酒楼种种,带来巨大利益。不过,此为一时之法。”

    “一时是多久?”颜时登眯了眯眼睛,问道。

    “若是修建荡田、鱼塘,作为缓冲,从宽预估,三年五载也不会出事,若是不遇到特大洪涝,甚至十多年都不会有问题。”

    齐师爷顿了下:“就是此法,治标不治本,等起到缓冲的荡田、鱼汤被淤泥填满,若是再爆发水涝,那就恐怖了。”

    “至少三年五载,长则十多年啊!”颜时登玩味笑了:“那就选用这治标之法吧!”

    “大人。”齐师爷终究还有些良知,犹豫了下,又是道:“如今这个节点,其实极为关键,如果选择饮鸩止渴之法,后续就无可挽回了,再想用治本之法,近乎不可能。”

    “齐先生啊,你知道的,我背景足够,只需要立竿见影的政绩。”

    颜时登道:“选用后者,便宜办了大事,百姓不用迁走田地,在我任期内也得了平安,自然高兴;城中大族得了利益,也是高兴;我则得了政绩,同样高兴,这种大家都高兴的事情,为什么要让大家都不高兴呐?”

    “至于隐患,那是将来,那时我必然已经升迁走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

    他转过头,直视齐师爷眼睛:“我走后,管它洪水滔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