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后,管它洪水滔天!”

    齐师爷听着这话,心中生出一股寒意,最后试图劝了一次:“大人,只怕将来出事,灾情过大,在任知府攀咬,朝廷追溯……”

    “将来真要出事,不应该是当任知府反省反省,自己堤坝修得牢固不牢固,在任上有没有尽心,如何敢攀咬到我的身上?真敢,我颜某人也不是吃素的,可不会为人背锅。”

    颜时登冷笑一声:“甚至,我还希望,在我走后,淮安出些什么事来……有些事情啊,有了对比,才能让上面人更看到我的功劳,让下面人更怀念我的好啊!”

    齐师爷暗叹一声,知道颜知府决心已定,没再说什么,只是恭维道:“大人对人心把握,精妙入微,我所不及也。”

    “哈哈!”

    颜时登今日也是心情不错,难得多说了两句:“我认为,这做官啊,有三重境界:一、多做多错,这个境界勇于任事,做得多,错的多,别人不会看到你的贡献,只会记住你的错处,最终落得被摘桃子、处处背锅、吃力不讨好的下场;

    第二重,不做不错,这种境界已经认清为官的本质,不去做事,就不会被拿捏错处,一手推卸责任的功夫炉火纯青,再如何也不会落得身首异处;

    第三重境界么,少做多说,知道什么事情容易做,知道什么事情难做,挑拣容易的做,做一分事,有了一分的效果,便拿出十分的力气宣传,让上面人看见,让下面人知道,这样才能进步啊!”

    只能说,他掌握了做官的精髓。

    三甲出身,从地方官做起,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就成了四品大员,全赖这一套。

    你试想,颜时登来到一地,主政一方,不择手段搞政绩,在自己任期内,将辖下地方治理得花团锦簇,再花大力气宣传,让上面人、下面人看到,配合自身背景,他不进步,谁能进步?

    至于说,有些地方实在不好搞,选择一些急功近利、压榨潜力、乃至饮鸩止渴的做法,那也是无可奈何嘛,只要做得隐秘些,不让人知道,那就是没有做。

    颜时登这话,颇有些厚黑意味,齐师爷听了,想想这些年跟着颜时登所见所闻,竟觉得极有道理:在这官场,真正是,你做了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人、下面人看到你做了多少,如果不让人看到、知道,那就相当于没做。

    他一脸受教了的表情,继续说起下一事:“大人,这是城中范、谷、马、邵、段五家,近日调查的更详细的资料。”

    “嗯,不错。”

    颜时登翻阅着,眸光深邃:“明日设宴,宴请这五家的家主,希望他们识抬举些。若是配合我,什么兼并土地、制造诡田,只要每年赋税足额,我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没看到,城外江边那片区域,也不会辖制他们,让他们吃到肉;但若是和我唱反调……哼哼!”

    他的意思很简单:我升我的,你们兼并你们的,你们配合我创造政绩,我不拦伱们侵吞土地,这叫顺我者昌;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想要炸刺,让我不好过,阻我进步,那就是仇寇,要不择手段打掉,这叫逆我者亡。

    “大人往上走,他们得实实在在的好处,合则两利,这五家都是聪明人,想来他们不会不识抬举。”

    齐师爷顿了下,又是问道:“大人,那位方佥事,在淮安颇有根基,几不弱于那五家,是否一并邀请?”

    “这位方佥事,和蒲知府、董修撰那两派走得近,那一批人都是清高性子,拉拢不能用这个手段。并且,我观此人,也没有求田问舍的野心,显然志不在此,不过似乎好的是一个‘名’,他的《西游记》第二部就在近期了吧?等此书发售,我亲自过去给他站台……”

    这是给足了面子。

    “大人也喜欢方大人的?”

    “呵!”颜时登只是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却什么态度都表现出来了。

    其实,如寻常举人、未授官的进士,也没有看不起方临的资格,但如颜时登这般科举出身的官员,多是瞧不上方临这般幸进授官的虚职的。

    ——这更深处,其实是嫉妒,毕竟,我十年寒窗,夙兴夜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闯过县试、府试、会试、殿试,才穿上这身官袍、戴上这顶官帽子,你什么身份,竟然能和我穿一样的衣服?他们心中不平,可不是只能自诩清流,认为自身清贵,对方临这种人排斥么?

    当然,看不惯归看不惯,却也不会去碰,毕竟没有利益冲突,碰赢了也没有好处,这种吃力不好的事情,谁会去做?

    如果说,颜时登能克制自己情绪,不去针对方临,这是精明,那么,即使看不起方临,却为了利益能换上另一副面孔,放下身段交好,这已然是合格的政客。

    “吩咐的事情,你尽快去做,淮安只是垫脚石,我并不打算在此多留,一任、最多两任,必要进入朝堂。”

    “是。”

    等齐师爷去了,颜时登提起笔,继续写字,挥毫泼墨,很快龙飞凤舞、凌厉遒劲八字跃然纸上:时不我待,登高会顶。

    ……

    方家。

    这日饭间,方父问道:“临子,你给颜知府送礼了?”

    “临子送东西,也就表示个心意,听说范、谷、马、邵、段五家,才送的多呐,金银、美婢……不过,颜知府好啊,都给退回去了。”

    方母感慨道:“颜知府是個好官啊!”

    ‘若真是一心办事,不慕名利的好官,怎么会这么快城中就传得风风雨雨,让寻常百姓都知道了?至少说明,此人不是那么纯粹。’

    方临暗想着,倒也没说出来,斟酌了一下,暗道:‘我也不必猜这位颜知府的心思,颜知府做他的,我继续用自己方法试探。’

    ‘人生在世,皆有追求。这当官也是一样,有的喜欢钱;有的好色;有的图名;还有的贪权,想要做更高的官、掌更大的权。摸准了脉,才好对症下药。’

    ‘这次这位颜知府拒绝了银钱、美人,那就看是图名,想要青史留芳,还是贪权,想要政绩,继续往上走了?恰好,这些我都能给,这次就投石问路试探一二。’

    方临决定,就说自己的下一部《白蛇传》已有了思路,询问对方是否有意作序,并邀请此人主持‘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大赛’。

    ——当初,他给蒲知府描绘的‘将淮安打造成大夏通俗中心’的蓝图,如今已然基本实现,根基早已打好,也具备了举办‘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大赛’的条件,只是蒲知府还没有主持就升迁走了,如今这正好作为投过去的鱼饵,看那位颜知府吃不吃。

    ‘而等摸准了此人的脉,就是扩大厂坊规模、组建自家船队,和谷家斗一斗了。’

    恰此时——

    轰隆隆隆!

    方临听着滚滚春雷炸响,走到窗前,看着天空风起云涌,心中也不由生出一股豪情:‘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啊!’

    ……

    半月后,《西游记》第二部在淮安发售,颜时登亲自过来站台,并抽调大量衙役维持秩序,场面不小。

    ——以颜时登、方临两人的关系,此举其实有些舔了,却也可以说是亲民。

    这也有些公器私用的意味,不过在今日却不为过,因为也算是半个官方活动的‘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大赛’举办。

    颜时登主持,发言道:“‘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大赛’盛事,在我淮安举办,本官都感觉脸上有光啊,在此,我要着重感谢方大人……为表诚意,我会将自己一年俸禄拿出,投入此次大赛,作为奖金……”

    ——是的,他拒绝了给《白蛇传》作序,却答应了主持‘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大赛’。前者是考虑到,自己何德何能,和洪泰帝一样给方临的作序,怕洪泰帝心中生出芥蒂;后者主持‘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大赛’,就没有这个忌讳了,促进淮安商业、文化繁荣,这送上门的政绩,自然不会不接。

    在颜知府宣布此事后,范、谷、马、邵、段五家纷纷表示了支持,一改从前的抠抠索索,慷慨解囊,每家捐献奖金皆是过千两银子,将此次盛事彻底推向了高潮。

    城中看热闹的百姓都是津津乐道。

    “我滴个老天爷,这次的‘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大赛’,奖金总共都有七八千两,哪怕是三等奖,都有几十两银子的奖励……也就是我不识字,不然我都想参加了。”

    “颜知府真是好官啊,之前就听说,将城中大族、方大人送的礼都退回了,这次还将自己一年俸禄拿出来……也有手腕,看将范、谷、马、邵、段五家拿捏的,捐了这么多,是个有本事的,咱们淮安百姓有福了。”

    “感谢颜知府,感谢方大人,你们没感觉,最近城中人越来越多,生意都好做了。”

    ……

    方临听着,却是眯起眼睛:‘这么快就摆平了范、谷、马、邵、段五家么?若是如蒲知府的法子,拉拢、分化、拿捏,绝不会这么快,那就是对这五家妥协让步了。’

    ‘如此急功近利,再联想到之前对《白蛇传》作序的拒绝、对‘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大赛’的答应,显而易见,这位颜知府所求的是政绩,是往上爬啊!’

    他能明显感觉到,在送出这份政绩后,颜时登的态度更热络了三分。

    ‘此事,这位颜知府是得了政绩,不过,我也不亏。’

    举办‘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大赛’,归根结底,还是方临好处最大。

    ——毕竟,他作为淮安通俗产业的龙头老大,水涨船高,自然是得利最大的一个,某种程度上说,颜时登、范、谷、马、邵、段五家捐的钱,都算是为他做了嫁衣。

    ‘倒是此人为了政绩,如此能放下身段、脸面,不顾身份,恐怕是个不择手段之人。’

    ‘这种人身为淮安知府,有利有弊,弊端是急功近利,将来隐患巨大,可能破坏恐怖,对小民是一场灾难;但对我这种既得利益的阶层,对将来我要做的事情,却是比蒲知府那种有底线的知府,能获得一个更宽松的环境。’

    打个比方吧,若是在蒲知府面前,方临组建船队、采买火器、训练新式军队的举动完全暴露,蒲知府会不会大义灭亲,当真不好说;但如果是颜时登,考虑到自己屁股底下的位置,却有极大可能会隐报、瞒报,粉饰太平。

    ‘我扩大厂坊,兴建船队,也是可以让淮安更加繁荣,也算是政绩,这位颜知府想来乐见其成,不会是阻力。范家自不必说,马、邵、段三家,也可以利益交换妥协,我真正要面对的其实只有在厂坊、船队产业家大业大的谷家。’

    方临捋清楚这些,对自己要做之事更有信心了。

    ……

    府衙。

    这边,颜时登主持‘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大赛’回来,心情颇为不错。

    ——天上掉馅饼,吃到了前任知府留下的遗泽,白得了这份一份政绩,如何能不高兴?

    最重要的是,相比对城外沿江那片地域的处理,这种主持‘第一届江淮杯通俗大赛’,惠而不费,投入小、风险低、见效快、政绩大,最让他这种人喜欢。

    “那个方佥事,倒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如今,我还真有些喜欢他了。难怪,能如此讨得陛下欢心,胜眷隆厚。”

    颜时登若是知道,洪泰帝不理朝政,反而作为方临笔友,却是书信不断,被方临拿捏得嘴都要钓翘了,恐怕更是会羡慕嫉妒恨,痛心疾首骂上一句:‘可怜终日抛国政,不问苍生问。’

    或许是爱屋及乌,他看着这本带回来《西游记》第二部也觉得顺眼了,翻开看了起来,越看越是连连点头,站在自己角度分析道:“不错,就像是天庭、佛门,给西游团队安排一场场戏,糊弄众生,其乐融融多好……尤其是这孙猴子,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年,出来后也学乖多了,那位方佥事,看来也是有故事的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