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

    城东烟云街,这边新家屋顶上的青瓦被雪染白了五次,就是五年匆匆过去。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时。

    方家花园,栽种的月季花、栀子花、鸡冠花、喇叭花等,还有梅子树、桃子树、橘子树、樱树,姹紫嫣红。

    附近不远处的回廊,葡萄藤沿着上方的架子攀爬,形成了一片葱绿荫凉。

    就在这下边,秋秋穿着月白洒黄蝴蝶的小襦裙,头上羊角髻梳得光滑整齐,上面还有红绿绸子扎的蝴蝶结,精致得如一个瓷娃娃。

    在她对面,一对双胞胎坐得板板正正,在习练数字,不过前者认认真真,后者就有些不专心、眼睛骨碌碌地转。

    ——这是她的两个弟弟:方泰、方羲。

    秋秋盯了一会儿,就站起身,如夫子一般,似模似样,背着小手在他们后面转来转去,看到谁做错了,就嘟囔着‘笨死啦’、‘又错了’,咚地敲在对方敲门上。

    嗯,这家伙深谙打弟弟要趁早的道理。

    连续好几次,方羲额头都红了,眼睛汪汪的,嘴巴一瘪,就要哇地哭出声来。

    秋秋连忙捂住弟弟的嘴,让他将哭声憋回去,低声蛊惑道:“羲羲乖,不哭,等会儿姊姊给你讲故事听。”

    这话一出,旁边本来想帮弟弟喊出声的方泰顿时停下,不作声了。

    “汪汪汪汪!”

    也就在这时,花花突然冲过来,在他们面前大叫着。

    秋秋、方泰、方羲知道这是有事,跟着过去。

    就看到一处,乖乖不知从哪里抓到一条蛇,都吃进嘴了,只剩下蛇的尾巴在乖乖嘴里死命挣扎,扭来扭去。

    姐弟三人吓得哇哇叫。

    大丫鬟彩云过来,找来火钳,想将蛇强行夹出来。

    谁知道乖乖不知好歹,上蹿下蹿,累得他们一行气喘吁吁也捉不到。

    秋秋气得跺脚:“算了,算了,大乖把蛇头都吃进肚里了,就剩下个尾巴,想来也没事。”

    彩兰、姐弟三人就眼睁睁看着乖乖躲在树上,花了好一会儿将蛇全吃下去了,把肚子吃的鼓鼓的。

    “好像还不小呢!”

    “对,把肚子撑得这么大,都快破了!”

    “你们去写字,我去给娘说。”秋秋说着,转过身,蹬蹬蹬向院里跑去。

    窗前,田萱正核算着账本,如今生了三个孩子,她依旧白皙、窈窕,身上一袭深蓝底缀银色梅花的缎子夹袍,更衬得面容清丽。

    这时,秋秋过来,告状说着两個弟弟笨得很、总是做错、还爱哭,然后手舞足蹈,夸张说着乖乖怎样将一条蛇给吃下去了。

    田萱听了,对乖乖也无可奈何,突然想起一事,走进里面,拿出拿出一块约么四寸宽、五尺长的白布:“秋秋,你也七岁了,是时候缠脚了。”

    秋秋一听,扭头就想跑。

    可被田萱拦住,一头撞在怀里:“秋秋,娘问过了,女孩儿不裹脚可不行,长成一双大脚,恐怕将来嫁不出去。”

    大夏太祖禁止裹脚,可并未得到有效执行,如今在社会各阶层仍然盛行。

    如这边新家周围,附近的一些富贵人家,无一都是将女儿裹脚,哪怕如更下面一些普通殷实人家,都是如此。

    那些打听到的极少数不裹脚的,等到长大说亲的时候,女孩儿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双脚不知道往哪里放,要穿很长的裤子罩着或者曳地长裙盖着。

    在这种社会风气下,田萱也由不得女儿任性、放任,以免秋秋将来长大了明白后悔。

    秋秋听得似懂非懂,没说自己不嫁人的话,很是聪明道:“娘,你不是也没裹脚么?”

    田萱听得好气又好笑,抓过女儿,朝着她小屁股上啪啪拍了两巴掌:“娘那个时候还在乡下,和你能一样么?”

    她想了想,还是打算给女儿裹脚。

    裹脚这种大事,一般都是由母亲完成。具体步骤是,用布将脚裹好,然后,有的将女儿抱上一张大桌子,让她站好,然后一把推下桌子;有的会拿着辫子抽打女儿,小女孩儿知道疼了就跑,一跑就摔倒了。这就是为了让足骨摔碎,变成畸形。再然后再用白布一道道缠上去,缠紧后又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上。

    最后裹出来的脚,标准是越小越美,最好可以放进量米竹筒里打转转,如此,谓之‘三寸金莲。

    田萱自然不舍得将女儿推下桌子,或者追打她,反复问询,找出一个受罪最轻的方法,左手抓住脚前掌,右手抓住脚后跟,用力往中间挤,折断足骨,也能起到类似效果……

    她抱着女儿,准备开始,谁料秋秋力气不小,挣扎出来,又蹦又跳,大声喊着‘爹爹’。

    方临循声从书房过来,相比五年前,面容未曾有什么改变,只是身上,更多了一抹成熟、宁静。

    他问了怎么回事,听了是因为裹脚,暗暗摇头,有着前世经验,自然知道裹脚的坏处:“秋秋不想,便由得她,不裹就不裹吧,至于将来嫁人的问题,我方临的女儿总不至于愁嫁。”

    “爹爹最好了。”秋秋欢呼一声,扑过来,躲在方临身后,朝着田萱吐舌头。

    其实,田萱也不太坚定,见方临这么说,秋秋又实在不想,便作罢了。

    “爹爹还要看书么?”

    “不看了,准备去胡同那边,看看欧夫子。”

    “我也要去看欧爷爷。”

    “行,走喽!”方临抱着秋秋起身。

    经过回廊,方泰、方羲两个问起来,听到要去胡同那边,立刻放下笔,跟着跑了。

    方临抱着女儿走在前面,兄弟俩一蹦一跳跟在一旁,欢快出门去了。

    ……

    西巷胡同。

    方临来到欧家,将点心放下。

    五年过去,欧夫子依旧矍铄,衣服干净、整齐,头发花白一丝不乱,头顶一顶四方巾映衬着衰老而不失板正的脸庞。

    只是,这次讲话时,方临发现,欧夫子说话时,会用手遮住嘴巴。

    欧夫子解释:“前两天,最后的门牙也掉光了。”

    这是怕说话时,有口水喷出来,失礼。

    “那夫子吃东西怎么办?”

    “吃不了的东西,就不吃;不然,咬不烂,像牛反刍一样,嚼个不停,也是难受。这也倒罢了,不过口腹之欲,最令人难受的还是……”

    欧夫子指了指眼睛,虽然语气依旧平和,但下面有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沮丧:“现在眼也不好使了,人站在面前,看不清人的五官,生人认不出来;吃饭,看不清桌上的菜;书,更是根本不能看了。这般吃了睡,睡了吃,成了个活死人。”

    “夫子,可曾看过大夫?”

    “看过了,大夫说,人老了都是这样。”

    ‘应该是白内障,若是前世,还可以做手术,这个时代,却是没法子了。’方临暗叹着,打算过后给夫子找一个识字的书童。

    又和欧夫子说了会儿话,出来。

    路过辛家,看到辛芽儿,她还是小小的,身高不过两尺,正拿着一根比自己还长的棍子,站在门前赶鸡,因为那里放有晾晒的谷子,防鸡偷谷吃。只是这些大公鸡似乎欺负她小,这边赶走了,另一边又来了,让她忙得气喘吁吁。

    方临还没开口,秋秋、方泰、方羲姐弟三人就冲上去,帮忙赶鸡。

    几个小娃娃凑在一起。

    方临看到邱婆婆推着邱老倌回来,和他们闲谈。

    邱婆婆道:“辛老倌、辛佑去了码头,小云在厂坊,家里只剩下芽儿带着弟弟,站在凳子上做饭……那大公鸡实在可恶,欺负芽儿个头矮小,有时候吃饭时还会过来,啄她碗里的饭吃,芽儿就手忙脚乱跟大公鸡抢着吃……”

    方临听着,感觉到一股辛酸,忽然听到一阵‘咯咯咯’的急促叫声,原来秋秋姐弟三个还有芽儿联手,将那公鸡追打出去好远。

    “辛家是有福气的,芽儿之后,生下的两个娃娃都是壮实……如今,满家却是越过越不行了,满根生后来娶的那个牛寡妇,开始还好些,现在越来越厉害了,让满老倌、满娭毑另提炉罐单独过,但事情又要让他们做,除了种菜,还要照顾孩子,每月也只给够他们紧巴巴吃的谷子,多一点都没有……”

    方临听着这些,忽而想起春桃,暗道这是报应不爽,还回来了,却不知道如今满娭毑有没有后悔。

    ……

    从西巷胡同离开,秋秋姐弟三个依依不舍和辛芽儿告别,路过河边,堤岸上一片青青草地上,有着许多小孩儿在放纸鸢。

    方临碰到了带着孙子、孙女出来的刘掌柜。

    秋秋颇有些‘社交达人’的属性,很快领着两个弟弟,和刘掌柜的孙子、孙女打成一片。

    这个年龄的男孩儿,其实多是对同龄女娃娃无感的,哪怕再漂亮,都是如此,他们更喜欢打打杀杀的东西,比如三国卡牌、西游卡牌,争论那个人物更厉害。

    不过秋秋自有妙招,只要出门,她就会挂上自己的百宝囊,那是一个可以跨在脖子上的漂亮布包,里面装了许多卡牌、连环画。

    凭着这些,秋秋很快就将一群小娃娃治得服服帖帖,成了孩子王,骄傲扬起下巴,好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方临这边在和刘掌柜说话。

    “颜知府是有本事的,这几年府城可见的越来越好了。”

    刘掌柜感叹:“每年加固堤坝,就是下大雨,也没有爆发洪涝,城外那片地域,开了许多酒楼,还挖了不少鱼塘,食材好、味道好、风景好,生意自然好……”

    ——这一方面是因为当初蒲知府留下的底子好,一方面也是没有那种特大洪涝,以颜知府所做足够应对。

    “是,也是过来咱们的淮安的人多,靠近码头,占着地利,才能将城外那些酒楼生意支撑起来。”

    “这还多亏了方临你啊,弄出通俗协会,又举办大赛,多有过来进货的,还有过来游玩的……城中这些做生意的,我看都要感谢你。”刘掌柜由衷道。

    这话不假。

    自从淮安成了大夏通俗中心,以及‘通俗行会’发行渠道在江淮地域之外扩展,来往淮安商人极多,自然而然,带动了一地经济繁荣。

    和刘掌柜又聊了会儿,方临告别,带着三个女儿回去,路上碰到正好去书肆的乔旭,打了招呼。

    ……

    当初,方临给了机会,乔旭来到府城,在码头成了个小管事。

    后来,方临这边生意越做越大,开办‘技能培训班’种种,乔旭不甘心在码头做这个一辈子‘一眼望到头’的活计,找过来,向方临征询意见后,辞去了码头小管事,进了‘技能培训班’进修,如今在方临手下的一家造船坊做主事。

    他今日休息,过来轩墨斋这边买书。

    轩墨斋主店。

    这会儿客人不多,黄荻、柴一苇、刘洪文、耿石几个伙计正说着话。

    黄荻笑道:“这月初八,我儿子满月,你们都过来啊!”

    “这有了孩子,黄哥也算是和仇娘子修成正果了。”柴一苇打趣着道。

    “一苇,别说我,伱也成亲了,你和弟妹,什么时候打算要孩子?还有刘哥,今年乡试,刘哥不打算去试一试么?”

    “不去了,前两日去书院寻业师考较过,说我水平还差许多,我也死心了。”刘洪文摇头道:“说来,这在店里也不错。”

    “是啊,是不错,都是方大人照顾!”耿石感叹。

    如今,他媳妇苏小青在女工厂坊那边,也是一个小管事了,整体来看,他家在府城都算得上殷实人家了。

    说话间,乔旭进来,他和黄荻等人也算认识,打了招呼,说不用管他,自己去一边寻书。

    这边书架,整整齐齐摆放着三国全集、西游全集、封神全集、白蛇全集,不仅有普通版本,还有插画版本、彩绘版本,以及人物卡等等。

    这些都是方临的作品,占满了一个横排,放在最好位置。

    ——是的,这五年间,方临已经将《西游记》三四部、《封神演义》二三四部,还有《白蛇传》全系列四部,都是写出来,彻底确立了在通俗界泰山北斗的地位。

    如果说,如今淮安乃是大夏通俗的中心,界文人眼中的圣地,那么,方临就是他们眼中的通俗界开宗立派的大宗师。只要过来淮安,必会来轩墨斋瞻仰,手头宽裕的还会买上一整套作品珍藏。

    比如此时,就进来一个外地口音的客人,大手一挥:“掌柜的,给我来一套方大人的全部作品珍藏版!”

    ……

    乔旭在轩墨斋买了书,想到哥哥乔升就在附近,买了二斤猪头肉、半只烧鸡、一条大头鱼过去。

    如此丰盛的上门礼,以前在小和村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但现在他作为一个厂坊主事,这点东西实在不算什么。

    乔升如今仍在‘第二良品织造坊’厂坊工作,见到弟弟过来,自然高兴,去沽了酒,拉着坐下。

    兄弟俩就着菜、喝着酒,说起来到府城的村人。

    “游朝东去年评了优秀工人,听说最近还买下了住的宿舍……耿聪也想评优秀工人,可差一些,歪门邪道想走后门,被发现全厂坊通报了……白饶、宋青青听说还是走到一起了,白家、宋家为此又闹了一场,不过这是在府城,也不能怎样……”

    “说来,这些村人,包括咱们都是沾了方大人的光啊!”乔旭由衷感叹道。

    也的确是如此,方临这个蝴蝶的扇动的翅膀,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