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于则清、荀知府走后,葛崇和方临说起来:“这个于教谕,乃是洪泰五年的进士,因为排名末位,又无背景,只能候缺,过去几年候了个偏远县城的差事,不愿去,便回来在府学做了个教谕……”

    要说这个于则清,进士身份在府城也算是個人物,又在府学做教谕,颇有收入,也算得体面,至少可以富贵安稳过日子。但此人有个爱好,喜好书法,只是由于天赋不高,没有什么成就,顶多算是自娱自乐。

    方临听得颔首。

    其实,很多文人都只能自娱自乐,这是常态,成名成家反而是少数,没那么容易。

    “如果只是自娱自乐倒是好事,可以修身养性,可这人啊,许多时候会为‘名’之一字迷了眼。”

    葛崇笑道:“我活了这个年纪,也是见得多了。有的人写了字,被人夸奖两句,就认为自己是个名家;还有的人,知道自己没名,但却对自己的书法非常满意,你要是没看上他的作品,那简直就是你眼瞎了,对你大骂一通;亦有于教谕这般的人,看好自己作品,却本领不够,却又不愿下苦功,只想些歪门邪道的手段,打出名声。”

    “起初,他欲望还不算大,不过是请知府在书法上题个字、盖个印……”

    ‘此人的确聪明。’方临暗暗点头。

    如知府这等人物,在作品上题字改印,就相当于得到了官方认可,大概类同于前世的‘政府奖’,至少在小圈子内,可以吹嘘一番。

    “人啊,总是欲壑难填,此人恭维的话听多了,就真的认为自己本应是书法名家,作品就是精品,只是没人摇旗呐喊,吃了‘酒香也怕巷子深’的亏,自己作品被埋没了。因此,这人此前两次找我,想让我帮忙推荐宣传,我都是拒绝,没想这次更是请来了荀知府做说客……”

    于则清毕竟是进士,再者,荀知府也需要政绩,在自家辖内出现一个文化名人,脸上同样有光彩,如此也就不难理解荀知府出面了。

    对此,方临挺能理解的,哪个时代都是如此,都有这种人,如前世的某浅浅。

    ‘倒是这位葛先生稍有些出乎意料,不是那种过于方正、宁折不弯、一点不知变通的人,出了个主意,既维系了底线,又打发走了那位于教谕,不得罪人。’

    不过,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如果葛崇真是那种过于方正、宁折不弯的人,在提出‘孔孟之道乃是万恶之源’等离经叛道的思想后,大概也不会老实辞官归乡、著书立说,而是去大肆到处讲学、游说,如此恐怕那些好友都护不住。

    这时,却听葛崇道:“若是十年前,遇到于教谕这种人,我必是横眉冷对,直接将对方赶走,可如今……唉!”

    想来,他如今的外圆内方,也是没少碰壁,才将外围的棱角一点点磨平,这背后多有故事。

    “罢了,不说这些,如那位于教谕、如我,都是俗人,我今日给子敦介绍一位奇人,名叫‘金生’,他就住在不远。”

    葛崇拉着方临出门,来到河边一处地方。

    这里临河建了三间小轩,左边栽了竹子当做篱笆,北边临街,筑了面土墙,与街隔绝。

    葛崇敲门,带着方临见到了他口中的‘金生’,此人体质偏瘦,看上去也没有多少力气,看上去木木的、呆呆的,见到二人也只是点点头,听到葛崇带方临来看看,领着二人进去。

    方临本来从外面结构上看,以为这小轩不大,事实上的确如此,但真正进来,一时间却是惊呆了。

    四季草木竟有百余种,间杂种植,浓淡疏密,显然经过精心布置。春时的花以虞美人为主,山岚、素馨,决明映衬。夏天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蜀葵、乌斯菊、王江湖、茉莉、杜若、珍珠兰映衬。秋天以菊花为主,剪秋纱、秋葵、万寿芙蓉、秋海棠、雁来红映衬;冬日以水仙为主,长春映衬。

    此外,还有木本植物: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腊梅、西府、日丹、白梨花等等,重在墙头屋角,以遮挡烈日。

    金生不言言辞,只有说到花草,一双眼睛才会格外明亮:“火蚁能使枝叶枯萎,黑蛐会让花草瘦弱,过多的蚯蚓会伤害植物的根,象干虫会把草叶吃光……每一种虫的捉法不一样,如捉火蚁,要将鳖甲之类的食物放在旁边,将它们吸引出来;黑蛐要用细小的麻绳在筷子上裹好,将它捋出来;蚯蚓要用石灰水……”

    葛崇似是也不好多打扰,带着方临看过就离去,回来路上说起来:“金生体质不好,常常生病,可即便如此,依然每日早起,下了床也不洗漱,披头散发的趴在石阶前捉虫,院内又花草千百种,他每天要给每棵花草捉一遍虫子。”

    “金生对害虫了如指掌,不同害虫,不同方法……这是一个精细活,成千上百花草,每天捉一遍,要花费不少时间精力,金生却没觉得苦,乐在其中,哪怕冬天冻得手掌开裂,夏天时候热得汗流浃背,也是不顾。”

    “这是真正喜爱花草之人。”

    方临想到,金生每天早上起床,不洗脸不梳头,甚至不吃不喝,天天趴在地上,认真给花草捉虫,恐怕在大部人眼里,这不是傻子就是痴人。

    ‘这种人的确非傻即痴,却痴得可爱,或许也只有这种可爱之人才活得真实愉快。’

    如此人物,他心有触动,敬佩不已,却是万难做到。

    ……

    傍晚回去,方临带了葛崇应诺的‘爆蟹’。

    “爹爹!”秋秋喊着,一下扑过来。

    方泰、方羲两个在后面如跟屁虫。

    “有好吃的。”方临将‘爆蟹’分给方父、方母、田萱一份,秋秋姐弟三个一份。

    然后,秋秋就给自己、两个弟弟分起来:“我一个,方泰你一个;我一个,方羲你一个;我一个,方泰你一个……”

    方泰、方羲两个眼睛瞪大,好家伙,你是这么分的?

    这时候就能看出兄弟俩的不同。

    方泰看看自己小手、小脚,默默忍了,装糊涂;方羲机灵,妄图指出姐姐的错误反抗,然后就被秋秋掐着腰镇压了。

    方父、方母、田萱看到这一幕,都是莞尔。

    方临也跟着笑起来,想起今日一天:‘无论是那个江公子、钱少爷的洒钱、斗气,还是葛先生的清雅,或好书、或好吃;抑或者于教谕的附庸风雅,求名;再或是金生的专注一物,寄情花草,都是在国家安定、繁荣、自由、开放的大背景下,才可能出现。’

    ‘可惜,如今的大夏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这盛世图景不知还能维持多久。罢了,珍惜当下,趁这个时机好好看一看大夏河山。’他如是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