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洪泰帝差人将心爱的猫霜眉送来,并降下圣旨,再酬方临进献红薯之功,加为三品锦衣卫指挥使。

    三品锦衣卫指挥使,仍是虚职,也就是多领一些俸禄,名声好听,但将霜眉送来,却是出人意料。

    或许是洪泰帝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等不爱猫的新君即位,霜眉的待遇会一落千丈;也抑或者是,洪泰帝寄情于物,想让霜眉代替自己走出这深宫大院,跟着方临看一看大夏河山,总之,就是将它送来了。

    此举引得颇多瞩目,尤其是时下京师局势颇为微妙,造成轰动不小。

    只要对内宫有所了解的,都知道洪泰帝对霜眉是何等喜爱,为了它甚至专门设置了官职,然而就是这样的心爱之猫,却送给了方临,这是何等宠幸?

    同时,此事也让方临暴露身份,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方临本以为天子脚下,自己一个写了几本的,区区薄名不算什么,然而事实却是,在暴露身份之后,上门之人络绎不绝。

    最多的是书迷,仰慕名声,求字画收藏的;也有拐外抹角,出言试探,询问洪泰帝身体状况的;还有见到方临圣眷,想求办事的……不堪其扰。

    面对这种情况,方临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再待下去,就有许多人看他不顺眼了。

    ——这么说吧,朝堂衮衮诸公能容忍一个在民间有名无权的文人,却不可能容忍一个可能进入朝堂的宠臣,哪怕只是可能,哪怕以洪泰帝如今的身体状况。

    这个时候,米西也收拾完毕,与方临商量达成一致,这次,从京杭大运河离开。

    这日清早,空气弥漫着如烟一般的淡淡雾气,董祖诰在码头折柳相送:“陛下身体……值此关节,京师如同漩涡,方兄此时离去,不失为明智之举。”

    “董兄知我也,我也有一言叮嘱。”

    方临道:“董兄在朝堂,以保全自身为要,不要过于刚直,若京师不可留,迁转地方也未尝不可;再不济,大不了去官,做一个山野闲人。人和官,总归是人更重要的,须知:存官失人,人官皆失;存人失官,人官皆存。”

    “方兄的话,我记住了。”董祖诰握住方临手腕,心中生出一股暖意。

    要说这些年在京师之中,他也交了不少朋友,但更多是因为身份、地位相交,若是自身去了官,价值大减,大概其中许多就会疏远……如那些朋友,就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也只有方临,两人相识于微末,关系超越利益,才有此言。

    “如此便好,董兄,我走了。”方临道了声珍重,洒然转身。

    方父、方母、田萱等人,已然相继上船了。

    秋秋跟着方临,留在最后,此时怀里抱着霜眉——小丫头对这猫尤为喜爱,这几天形影不离,睡觉都在一起,也是挥着小手:“董伯伯再见!”

    方临一行上了船去,明媚阳光下,船只在粼粼江水中远去,彼此仍是遥遥挥着手,直到彻底看不见了。

    ……

    去时走运河乘船,可比来时快多了,只是旬日就到了临安。

    既来临安,西湖不可不游。

    正好,方临一家时间不紧,也没那么多事情,米西亦是如此,每到大夏一地,都喜欢去看当地景点。

    这日,共游西湖。

    “方,我听说过西湖,还知道雷峰塔,因为你的《白蛇传》,那本书很好看,非常好看!”米西竖起大拇指。

    方父、方母、田萱等人闻言,都是笑起来。

    米西是泰西人,纯正的西方思维,不同于大夏人的委婉,有什么说什么,夸人都非常直接,近来,他们已然渐渐习惯了。

    不过米西的话不假,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方临一本《白蛇传》,更助推了西湖的名声,让这里每年往来游人如织。

    今日,似乎格外热闹。

    西湖中,有着一艘大大的芙蓉舫,缠着红绸缎,似是有人成婚。

    岸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却是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似在讽刺,又似乎在取笑。

    方临一行上前,听到了这些人的议论。

    “江左才子钱谦益、秦淮名妓柳隐今日成婚……”

    “他们可是相差了几十岁!”

    “世风日下啊!”

    ……

    ‘江左才子钱谦益,秦淮名妓柳隐?’

    方临听到这两个名字,一时惘然:‘如先前所见的魏忠贤、李时珍一样,又是这个是时空中、与前世历史相似的花朵?世界不同,时间线自然也不同,只是,在这个世界,他们是否还会是原本的轨迹?’

    岸边,不乏有人扔臭鸡蛋、烂菜叶的。

    湖中船上,钱谦益两鬓微白,看了眼娇妻,微哂道:“怕么?”

    柳隐望了眼岸边的人们,微微扬起头,风吹起她的刘海,落在嘟起的红彤彤的嘴边,俏皮而可爱,哼了一声道:“他们是在羡慕!”

    钱谦益哈哈一笑,伸手拂了拂她的刘海,道:“我爱卿发黑而肤白也!”

    柳隐瞟了他一眼,道:“我爱夫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

    ……

    方临一行租了船,过去。

    “淮安方子敦求见,那个写出《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方子敦?快请!”

    “妾倒是更喜欢那位方先生的三国、西游、封神、白蛇。”

    钱谦益乃是‘江左才子’,对如方临这般名人,自是欢迎;柳隐曾身陷风尘,曾说过‘非文人名士不结交’,也不会拒绝。

    可以说,以方临如今的名声,无论到了哪里,何等名妓,见面都不会有门槛。

    方临一行被邀请上船,见到了钱谦益、柳隐,钱谦益不必说,两鬓变白,蓄着长须,看模样五六十岁;柳隐则是妙龄少女,寒风吹着红色衣衫,使她玲珑曲线毕现,仿似要乘风而去,在西湖一方山水映衬下,更显楚楚可怜之极。

    她虽看去娇小玲珑,弱不禁风,性子却倜傥风流如名士,跟在钱谦益身后,毫不拘谨,盈盈一礼:“见过方佥事大人!”

    米西跟着而来,见到柳隐,都为这种东方女子的美震撼。

    方母、田萱、秋秋等女人、小孩儿,都是怔然,觉得对方好看。

    “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方临敬了夫妻俩一杯酒,这杯酒更多是敬后者,敬对方性情、气节,前世历史人物仿佛与眼前之人重合:“祝贺二位了。”

    “哈哈,世人都以为,一个快六十的老头子,娶了位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殊为可笑。可真正相爱,才知什么道德礼法,什么世俗偏见,都是虚妄,只要两情相悦,你情我愿,即便是年龄相差几十岁,又怎么样呢?”钱谦益笑道。

    “天下有一人知己,死而无憾。”柳隐神采飞扬。

    方临看着两人,不论将来如何,至少此刻两人是般配的,世人的碎言他去说,这是天上的爱情,也从此事更看到了大夏如今的自由、开放。

    他没有多留,一盏酒后就是离去,似乎过来,只是为了见两人一面,道一声贺。

    “倒是个奇人。”

    “能名传天下之人,自有其风采。”

    ……

    辞别钱谦益、柳隐夫妻二人,继续游玩。

    “那个姑娘的美,就像是西湖水一样!”米西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欢。

    “是,我看相比那位江左才子,临弟似乎对那位柳姑娘更重视。”

    “萱姐敏锐。那对夫妻,说不得都是能在青史上留下名姓的人物,甚至,后者会比前者名气更大。”

    方临笑道:“不说他们,我们游玩自己的吧!”

    ……

    从临安离开,方临一行取道江阴,他打算去赐福寺见一见当初那位救治了方父、方母的莲舟和尚。

    到达江阴,这日已然是傍晚。

    方临一行来到赐福寺,说明来意,在一个小沙弥引路下进去。

    莲舟和尚的模样,比起当初苍老许多,此时,正在寺院屋檐下,坐在一把小凳子上,摆弄着自己的物什,做着一把紫砂壶。

    这个时候,月光下,院前一棵老银杏,古朴苍劲,遒劲的树干在淡淡的银白色月光下,尽显岁月之沧桑,特别是树干处的树瘿,端的是鬼斧神工。

    莲舟和尚一边看向那棵老银杏,一边下意识照着树干处的树瘿,捏着茶壶之形状。

    方临看到对方此时的状态,阻止了想要出声的方父、方母等人,一同安静等待。

    这一刻,没有任何声音,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在茶壶胚胎旋转中,无声地流逝。

    当做好这把紫砂壶,莲舟和尚从这种状态中回神,看向制作出来的茶壶,只觉远远超出了自己正常水平。

    这时看到了方临一行来了,请他们坐下,他又看向这把紫砂壶,笑道:“说来,也是缘分,方居士你们到来,老衲正好心有所感制成了这把紫砂壶,物赠有缘人,它就赠予檀越吧!”

    方临不太懂紫砂壶,却也莫名觉得这把紫砂壶好,问道:“法师,这壶何名?”

    莲舟和尚看了看院中那棵老杏树,道:“老杏伴明月,桃花供春神,就叫做‘供春’吧!”

    方临闻言一惊,没想到前世名满天下的‘供春’紫砂壶,竟然就在自家见证下这么出现。

    他道了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千两银子相赠,请莲舟和尚收下。

    方父、方母也是感谢,莲舟和尚无奈,只说当作香火钱,作为修缮寺庙种种,方才收下。

    “法师,怎么不见静闻?”方临问道。

    静闻,就是当初跟在莲舟和尚身后的那个小和尚。

    “静闻出门去了,替将我禅诵二十年、刺血所书的《法华经》送往云南鸡足山供之。”

    莲舟和尚顿了一下,又道:“和静闻同行的,另有一人,一位和方居士同样的奇人。”

    “我凡夫俗子一个,称不得什么奇人,不过,法师口中这位居士,想来不凡。”方临笑道。

    “这位居士,用大半生时间,记录大夏山山水水,在没有官府资助下,大部分时间都用双脚去行走,凭着有限的资财足迹遍布大夏各地。”

    莲舟和尚感慨道:“时人好游,老衲以为,这世间之游,高下分为三等:俗游、人游、神游。”

    “所谓俗游,靡曼当前,钟鼓列后,楼船披靡,山珍水错,充溢圆方。男女相错,涟漪不入其怀,清音不以悦耳。”

    这话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俗游啊,无非就是攀比、炫富,游览山水都失之本味。

    方临下意识想到,当初所见,江公子、钱少爷江中斗气撒钱,想必这就是‘俗游’了。

    “所谓人游,天宇晴空,惠风时至,郎月继照,诸品一涤,枕石漱溪,听禽坐卉,横架抽毫,登高能赋,野老与之争席,鹿麋因而相狎。”

    这话是说,人游就是欣赏自然,静享旅游之美。

    方临认为,自己一行此次旅途,当属这一种。

    “所谓神游,无町无畦,审乎无假,挥斥八极,出入六合,挠挑无垠,乘夫莽眇之妙,而息夫无何有之乡。”

    这‘神游’,已然是四海为家,近乎苦行僧似的旅游,天涯海角,行若野鹤,非凡夫俗子所能做到。

    “老衲观之,世间能当得起‘神游’者,唯那位居士一人耳!”

    莲舟和尚感叹:“我收方居士的银钱,也有资助那位居士,让其轻省一些之意。”

    方临听到这里,若有所思,感觉那人身份已然呼之欲出,难得带着一些激动情绪问道:“法师,不知那位居士的名讳?”

    “那位居士名为……徐霞客。”

    ……

    却说。

    徐霞客、静闻和尚同行,由江阴出发,打算经江西、湖南而入云南。

    路过湘江遭遇劫匪,二人跳入水中逃脱,行李却是丢失,静闻和尚又落下风寒,徐霞客想起一位金姓友人在衡阳,便辗转往金宅而来。

    可这位金姓友人看徐霞客不思正业,四处闲游,早已疏远,再加上家中并不宽裕,亦是没有余资,便拒绝了此事。

    也就在这交困之时,莲舟和尚派弟子静念赶上,拿来了五十两银子,才让徐霞客、静闻和尚二人得以继续成行。

    此事被记入《徐霞客游记》中,为后人津津乐道。

    ……

    方临赠予赐福寺银钱,间接帮助了徐霞客这事且不提,方临一行到达江阴数日后,听闻了洪泰帝山陵崩的消息,天下震动。

    哗啦啦!

    方临遥祭北方,将一杯酒撒入江中,知道此次旅途要结束了。

    ‘这次旅途,所闻葛崇、张怀安、米万钟、李时珍、钱谦益、柳隐、徐霞客……一个个风流人物,可见大夏已然烈火烹油,盛世到达了一个极致,至此,或许就是盛极而衰了。’

    ‘值此大变,也是时候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