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啦!

    雨水沿着鳞次的青瓦滑落,汇聚成珠帘,敲击在下方青石板上,溅起半透明的水花,氤氲水雾笼罩着旁边嫩绿的青苔。

    秋秋姐弟三个,在连廊中跑来跑去,时而将手伸出廊檐接水,时而蹬蹬蹬跑过来要听故事,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

    方临瞧他们太过闹腾,赶进去写字了。

    因为连日阴雨,方父、方母这些天也没有去码头、厂坊,说起这事。

    “这雨都下了半月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可不是?一直下个不停,说不得今年下面县城都还要遭灾。”

    方父、方母也只是想到下面县城,没说府城,毕竟,府城多少年都没遭过水涝了,惯性思维下确实很容易忽略。

    “是,这么继续下下去,下面的县说不得会有水涝,就连府城也未必不会……不过无论怎样,咱家都不会有事的。”方临摇头道。

    这边新家地势较高,地基也打得高,哪怕城中涨水,也淹不了,物资方面有着囤积,同样不用担心。

    可以说,即使府城遭灾,百不存一,方家也会在能够幸存的这个‘一’中间。

    “相比咱们,有人才是真正急了。”方临意有所指。

    对城外沿江那片区域急功近利开发,他一开始并没关注,后来知道,木已成舟,也做不了什么了。

    ‘若这次决堤,值此朝堂新旧交替之际,对那位颜知府或是大祸;谷家也不必说,会因此伤筋动骨……’他心中暗道。

    “是,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还有知府大人呐!”方母对将淮安治理得表面一派花团锦簇的颜知府,感官还是很不错的。

    方父在码头那边,想到城外这几年开发的酒楼、鱼塘,也是若有所思。

    方临没再说什么,让方父、方母平白担心,闲话一会儿,去了书房,脑海中还在想着此事。

    ‘若是今年真的决堤,城外沿江那片区域起不到足够缓冲泄洪的作用,那片区域的酒楼、鱼塘或会被冲毁,江水蔓延,临近田地也会遭殃,城内说不得都会受到些波及。’

    方临这边,自家修建的厂坊、宿舍,选址都是较高,而之前收购四家、并入的厂坊,部分相对较低,大概率会有所损失。

    ‘厂坊受损也就罢了,只要人没事就好,我之前已经吩咐下去,厂坊暂时停工,工人留在宿舍。’

    ‘同样,事情分两面来看,若是这次府城都不可避免遭灾,灾情过大,也是向海外基地输送灾民的好机会。’

    平常时候,百姓可不愿意去海外,哪怕以方临的信誉作保,也是不情不愿,或者说真要让他们去成本太大,但遇到灾情,不饿死都算好的,哪有什么挑剔的资格?

    “并且,真到那个时候,官府也不再会是阻力,反而会求着我如此做,将这些隐患带走……等等!”

    方临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细细思索,忽而想起,在京师洪泰帝弥留之际的谈话,再联想到近日京师局势变化:‘若是淮安遭灾,或许会牵涉到朝堂更高层次的博弈……’

    他眸光深沉,意识到这其中大有顺势而为的机会,不过旋即又摇摇头:‘若是能不决堤,我还是希望不决堤的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覆舟水,都是苍生泪,一次次的,会极大动摇大夏统治根基。’

    这时,邓管家过来通禀,颜知府差人来请。

    ‘想来是为了防汛,要出人出力。’方临想着,道一声‘稍后便去’,更衣去了。

    ……

    谷家。

    谷同仁站在屋檐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淅淅沥沥的雨点,眉头皱起。

    对城外沿江那片区域的隐患,他自然是心中有数的,不过心怀侥幸罢了,如今连日阴雨,心中始终有着一种揪心的折磨。

    “爹!”谷士屿安慰道:“连日阴雨,雨势不大,往些年不都过去了么?”

    “是啊,爹,只要堤坝不出事,下游的咱家的酒楼、鱼塘就不会有事……而上游的堤坝,有咱们、颜知府盯着,都是真材实料,不会出事的。”谷士旻也是道。

    “希望如此吧!”

    谷同仁顿了一下,又是道:“话虽如此,可也不能干等着,听天由命。颜知府是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甚至比咱们更急,若是决堤,咱家损失巨大,伤筋动骨,可对颜知府来说,正逢朝堂动荡,或许乌纱帽都会不保……这样,去和颜知府商量一下,看看能否采取什么措施,如加固堤坝种种。”

    这话刚落,常管家过来,说颜知府有请,看来,这是和谷家想一块去了。

    ……

    范家。

    近来,范家日子不好过,忧患不在地方,而在朝堂。

    ——魏忠贤执掌东厂,似乎发现范家主脉一些通辽形迹,连带他们支脉都被盯上,说来,也有香露生意这块肥肉的缘故。

    至于连日阴雨,决堤与否,范家还真不太关心,就如之前说的,再遭灾如范家这种权贵也不会有事。

    “爹,颜知府差人过来,请您去商量防汛之事。”

    “这人啊,各有各的烦恼,咱家被那群阉狗盯上,这位颜知府,也要忧心咱们淮安爆发洪涝……就说稍候片刻,我这就过去。”范庆增说着转身,准备去换衣服。

    范其光想了一下,突然道:“爹,虽说咱家城外有些田地,但不算太多。若是这次决堤,固然有所损失,可损失有限,反观那位方大人,城外大片厂坊,恐怕会损失不小……当然,损失最大的还是谷家,若城外那片酒楼、鱼塘都被冲毁,谷家势必要寻找新的财源,多半会想起老本行,厂坊、船队,这就会和那位方大人斗起来……”

    这是伤敌一千,自损五十。

    “你是说在堤坝上手脚?”范庆增看过来。

    “这……”

    范其光犹豫,倒不是不忍,从小接受到的教育,就是‘人不狠、站不稳’、‘无毒不丈夫’,而是在思考其中风险、收获,斟酌了一下还是道:“不能主动做此事,太得罪人了,万一暴露,就是众矢之的,不死不休……还是看天意,顺势而为。”

    “不错,只要做过就肯定有形迹,因势利导才是上上之举,不过不能主动,却未尝不能消极做事……”

    ……

    方临、谷家、范家各有立场、心思,马、邵、段三家同样收到颜知府的邀请,他们的态度么?

    和范家一样,在城外有着田地,但不多,与范家不同的是,三家和方临没有矛盾,如今反而紧密联系合作,故而心态乃是‘能防汛更好,防不住也能接受’,态度也相对积极,个中不必细言。

    ……

    府衙。

    “城外水位如何?”

    “目前还好,不过仍在不断上涨,照这么下去……若是三五日还好,但再久就……”

    “就什么?”颜时登阴沉着脸问道。

    齐师爷咬牙道:“就可能会……决堤。”

    “决堤?!你不是告诉我,说六七年内,绝对不会出事,若是运气好,能撑十多年么?”

    “是,大人,当初是如此说,可这谁也想不到,近年来气候如此,每年都有大小汛情……”

    齐师爷见到颜时登择人而噬的目光,再也说不下去,只能保证道:“大人,我一定尽力。”

    “好!”

    颜时登看着齐师爷眼睛,深吸口气,神色忽而平静下来:“齐师爷,无论如何,淮安今年一定不能决堤,就是拿人命去填,也要给我撑过今年!”

    他也没想到,自己任期最后一年,会遇到连日阴雨,水位上涨,看去凶险至极……这种事情超出控制的感觉,极为令人讨厌。

    其实,就算如此,以颜时登的养气功夫,也本不至于这般失态,更为关键的是:如今这个时候太特殊了。

    搁在平常时候,以他的背景,就是淮安决堤,也能压下,平调别处,最多就是贬官……可今时不同往日啊!

    洪泰帝山陵崩,新君即位,以魏忠贤为首的宦官集团权力大增,文官集团落于下风,颜时登那位朝堂阁老的长辈,如今都有些自顾不暇,这种关键时刻,若是淮安出事,简直就像是将刀子递到人家手上……别说头顶的乌纱帽了,就是脑袋都有可能不保。

    宦官集团与文官集团不死不休,可没有什么不杀文官的传统,这也是文官集团讨厌对方重要原因之一。

    颜时登做出决断:“请那位方大人,还有范、谷、马、邵、段五家过来,他们要么在城外有厂坊、要么有产业,要么有田地,利益一致,这些都是助力,请他们出钱出力。”

    “以衙门人手为主,以他们六方人手、还有民间招募的百姓为辅,十二时辰盯着城外水位,若有哪里堤坝泄露,立刻加固修补……如此消耗巨大,恐怕请他们出的钱都不够,这样,将今年税银拿出部分,作为后备应急……”

    可见这是拼命了,税银都拿出部分应急,以他的背景,只要不决堤,过了这一关,税银后续或做账、或补上都不是什么大问题;若是决堤,那也不用考虑什么以后了。

    ……

    城外,堤坝。

    淅淅沥沥!

    雨水绵绵,衙门人手,还有方临厂坊招募、范、谷、马、邵、段五家出的人手,以及民间徭役雇佣的百姓,站在雨中,披着蓑衣,听着颜时登训话。

    旁边,齐师爷给颜时登撑伞,却被后者一把推开,颜时登就那么暴露在雨中,很快雨水顺着胡须留下,全身衣服都被打湿:“大家也知道如今的情况,连日阴雨,江中水位暴涨,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地步!若是决堤……本官也不说假惺惺的话,若是决堤,本官头顶乌纱帽不保,但最遭殃的还是百姓。”

    “大家回头看看,身后就是淮安城,就是你们的妻儿老母……当然,也不会让大家冒着危险,白白卖命,防汛期间饭食管够,一人一天补贴五钱银子,立功另有奖励……”

    “别的本官也不多说,最后告诉大家,自即日起,在水位下降之前,本官就在这里,和你们同吃同住!”

    颜时登说着,深深吸口气,如赌咒发誓道:“坝在城在,堤毁人亡!”

    或许是听过方临给自家厂坊工人演讲,学习优秀经验,此时,他也没说什么‘之乎者也’文绉绉的话,全是通俗大白话,其中却自有着一股鼓舞人心的力量。

    果然,这些人听着,一个个眼睛都是红了,知府大人都在这里陪着,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更别说,家人就在身后,更有银钱补贴的重利好处,如是种种,让他们举起右手,跟着喊起来:“坝在城在,堤毁人亡!”

    如方临,还有范、谷、马、邵、段五家家主也在此处,自然不会那么容易被颜时登忽悠、热血上头,但看着被鼓动起来、好如被打了鸡血的这些人,也不得不承认,颜时登的确是有些本事的。

    ‘如此万众一心,说不得,这次还真能撑过去。’方临暗道。

    ……

    堤坝这边,有着充足人手轮流日夜盯着,更有颜时登知府亲自坐镇于此,让城中惶乱的百姓安心下来。

    又是数日阴雨,江中水位持续上涨,巨大压力下,堤坝都数次出现险情,幸在被巡查人手第一时间发现,调拨人手过来,及时补上。

    或许是自强者天助之,在七八日后,这雨终于停下,水位渐渐下降,这让颜时登、还有城中百姓都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至此,颜时登还没有放松,解散人手,仍是派人盯着,自身在齐师爷劝说下,暂时回城休憩一二。

    ……

    叶坪是方临厂坊招募的一人,来到城外,看守堤坝。

    他觉得还不错,这边顿顿管饱,虽然比厂坊差些,但也不要钱啊,每日补贴还多。

    ‘这次干完,就能凑够钱,能够买下厂坊的宿舍了。’叶坪畅想着,向前巡察过去。

    这时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惊慌喊道‘不好了,涨水了’,他连忙爬到高处看去,只见远方浪头奔来,连绵不绝,江水急促上涨。

    ‘是上游出事了!’他脑海中生出这个想法。

    哔!哔!

    急促的哨声响起,叶坪形成本能,寻找队伍抢修最近的一个漏水处。

    但水位上涨太快,抢修速度根本跟不上漏水点出现的速度,很快,堤坝全线崩塌,大水从中冲下,汹涌的水流将人打着旋儿卷走,堵塞下游的鱼塘、冲垮修建的酒楼,汪洋蔓延到岸上的田地。

    无处倾泻的洪水,甚至冲上码头,涌入城中,淮安府城许多地势较低的民居,直接被倒灌进去……惨绝人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