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城外码头。

    暴雨过后,天气方晴,还不是很热,路旁的柳树在刺目光阳光下闪烁着银光,不远处的挑工搬卸货物挥汗如雨。

    这边一段,一片区域隔开,有着冰鉴降温,方临一家在此等候,不时朝远方眺望去。

    “来了!来了!”

    终于,一艘楼船靠岸,上面董祖诰一家人下船。

    方临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董祖诰(董父董母,早已接去了京师,去年过年,董祖诰当值,一大家子也没有回来),这次,董祖诰生死边缘走上一遭,面容看上去苍老许多,更有一路风尘仆仆的疲倦,看去真是尘满面、鬓如霜。

    实际上,比起往昔,他自己同样成熟了许多,田萱总会替他拔掉头上几根长出的白发,蓄着的胡须如今也是长长。

    见面,两人快走两步,握住手腕,四目相对,胸中都有激动的情绪澎湃。

    自洪泰十四年,董祖诰中状元,两人就是聚少离多,一年中最多只有几日相聚,但彼此之间关系并未淡薄,这种微末相较的情义非是寻常可比。

    也不仅是微末相交,还有其他原因,两人如今的身份、地位,没有一人落下;都是读过书的,性情契合,有着共同话题……可以说,在两人这个年龄,还有能有如此交心朋友,甚是难得。

    方临最能体会。

    其他也有微末相交的朋友,如轩墨斋中黄荻、柴一苇,如今彼此之间已然隔了一层可悲的厚厚壁障,见了他也只恭谨地喊一声‘方大人’,然后就是无话可谈,大概如成年后的闰土,再也叫不出一声‘迅哥儿’;

    如徐阔老,这家伙倒是不拘小节,可这个大老粗,斗大字不识,共同话题差了些,还有,那就是个酒蒙子,找他喝酒可以,能将你喝吐,可要聊得痛快,却是休想;

    如欧夫子,微末相交,对方也是读书人,同样能聊得起来,但在方临心中,对方更多是偏向于‘师’的角色。

    而董祖诰,久在官场,更不必说,这些京中交往多年的朋友,心中都要下意识防着一手,真正是‘白首相知犹按剑’!

    只能说,到了如今,对方临也好,对董祖诰也罢,还能有一个如此没有拘束、性情投契、不用提防交心的朋友,都是幸运。

    “方兄,这次之事实是凶险,多谢……”

    “董兄,你我之间,何必说这种客气话?走,喝酒。”方临对着董祖诰拍了拍肩膀,揽着就走。

    “哈哈,好,去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

    然后,田萱、董妻他们就看到,方临、董祖诰两人,和他们说了一声,摆摆手就径自喝酒去了,也没坐轿子,就那么勾肩搭背,如街头小混混一般走了,全然没有半点大人物的仪态。

    田萱、董妻自是认识的,看着两人背影都是怔了怔,拉着手说起来。

    “相公从前是吏部侍郎,深知大夏形势,忧思国事,我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坐在书房叹息,很久都没有开怀笑过了……尤其是上上月那事后,从诏狱出来,往来奔走……我爹却仍是……他更是时常眉头紧蹙,自责愧疚,我知道他心中苦,更从没怨过他,劝慰却也无济于事……今日相公和妹妹家官人相聚,难得如此高兴,能如这般笑出来,我也放心了。”

    “是啊,这些年,我见临弟向来都是从容持重的样子,如此像是小孩儿的一面,也是很久没看到了。”

    “让他们男人去吧,妹妹,咱们也说说话。”

    ……

    江水悠悠,白帆往来,码头过来是熙攘的人群,街头喧嚣声扑面而来,方临、董祖诰两人出现在一处巷道。

    他们一个是老淮安人,一个也在淮安生活多年,当初更没少结伴在城中寻好酒、美食,如今多年过去,仍旧对淮安熟悉,循着记忆找到一个曾经去过的老字号酒铺,买了一坛竹叶青,带着酒去往驴味馆。

    “方兄,可还记得这里?”

    “怎么不记得,董兄第一次请我吃饭,就在这里。”

    “是啊,那时,我还没中举,身上没多少钱,来一次可不容易,最喜欢这里的茴香豆。”

    “我知道,董兄每次来喝酒,有时还会分些豆子分给门口的几个小娃娃……想那时候,我也还在书肆做伙计……这些年,董兄不在淮安,我也多年没来过了。”

    ……

    方临、董祖诰说着,进入店中,要了两个小菜坐下。

    方临对着酒坛一拍,开了酒,给两人倒上,随着哗啦啦的声音,琥珀色的酒液落入碗中,陈年老酒迸发出愈发清香醇厚的味道。

    “好酒!”

    “是好酒,来,方兄干!”

    两人碰了碰碗,一饮而尽,就着豆子打开话匣,很快,就滔滔不绝。

    多年前,他们也是在此处,那时两人还年轻,意气风发,纵论天下;如今,一个宦海沉浮,一个经商打拼,人到中年,仍能如此,倒也难得。

    喝酒到了高兴处,都是没了形象,敞开衣襟,踩在凳子上,放浪形骸。

    这一刻,朝堂之事远去,辽东之事远去,天下事远去,只有两个意气书生。

    阳光将街道的影子拉得长长,这个平平无奇的下午,一如多年前的初遇,门外河边的爬满斑驳青苔的堤坝,见证着时光流逝。

    ……

    时光如水波,潋滟见证河堤柳树嫩绿了三次,便是三年过去。

    董祖诰、方临,一个是知府、一个地方最大地头蛇,有着默契,不是上任董其昌、上上任颜时登可比,就是蒲知府时,那时候有着范家、谷家等,都没有如今他们这般随心所欲,可以没有桎梏地放手施为。

    兄弟同心,默契配合,相得益彰,淮安得到大治,税赋方面,清查‘诡田’,减轻淮安百姓负担,让朝廷税赋落在该交的人头上;城外沿江那片区域,附近田地、鱼塘补偿迁走,部分愿意迁往海外的,田地十倍补偿,又花了大力气、大资源,开挖沟渠,疏浚河道,如今每年就是爆发汛情,都能控制在一定范围,不会波及府城。

    其实,如今一年年疏浚河道,这三年又更是下了大力气……花费资源已然是颜时登选择一劳永逸做法的十倍,但真正效果,却还是比不上当初就做出正确选择。

    不过纵使如此,也已然是让淮安在江淮之地的州府中跃居上游,真正可称得上一句‘政通人和’。

    这自然是政绩,可董祖诰情况特殊,牵涉到上书死谏魏忠贤的大案,如今保住性命、贬谪淮安知府侥天之幸,在魏忠贤朝中一手遮天的背景下,自然是升迁无望,这些政绩也没有什么用处。

    董祖诰心态倒也豁达,不同于曾经的颜时登,治理地方是求政绩、往上走,他本心只是造福乡里,实现自我满足。

    ——插句话,董祖诰是淮安人,通常来说,就是外放知府也是不能在乡梓地的,但那不是通常情况么?这些规矩在大夏开国初年、前些朝,自然是被严格执行的,如今却已然渐渐松弛,更何况当初魏忠贤有意成全,这些规矩自然全都是放屁了。

    说了淮安,再说京师朝局,魏忠贤把持朝政,遵照洪泰帝遗留嘱托,坚定执行逮着‘京师王公贵族、江淮大族’羊毛薅的原则,供给辽东军饷,再加上提拔有能力将领配合,辽东防线稳如泰山,死死将鞑子挡在关外,不得寸进。

    本来,辽东女真这种势力,连年对外侵略失败,不能对外掠夺,内部就会爆发矛盾,可这不是小冰河时期加剧,辽东愈发苦寒,又没有某些晋商输血,鞑子冻死饿死不少,反而稍稍缓和了这种矛盾……对辽东鞑子来说,这倒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按照如此形势,维持下去,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大夏不需要付诸武力,就能将辽东鞑子耗死!

    辽东鞑子受灾,大夏各地同样在受灾,所幸,魏忠贤压着加税的声音,积极赈灾,如今红薯又早已在大夏推广开来,百姓有一口吃的,饿不死,有条活路,就不会造反。

    整体来说,大夏这二三年间不好过,但大体还算稳定,就目前来看,远没有王朝末日的景象。

    ……

    淮安,方家。

    这日,方临睡了午觉起来,推开窗户,看到这个冬日的天空阴沉沉的,空气中有着丝丝阴冷。

    从房间出来,堂屋,那只他温酒的红泥小火炉正在烧着,田萱坐在旁边看着账目,秋秋和两个弟弟妹妹在烧红薯、花生。

    乖乖在旁边懒懒打着盹,眼睛中有着水气,还有眼屎,秋秋拿着手帕给它擦,它也不躲,任由擦拭,擦完之后,晃晃脑袋,卧着没一会儿,就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好似睡着了。

    方临看着这一幕,神色柔和,这般天气,这般醒来就看到家人在身边,温馨祥和,有种难言的慵懒、惬意,想了下,准备出门。

    “爹爹,你要去哪儿?”

    “你刘爷爷听说又病了,我去看看,星儿要去么?”

    不出意外,被小女儿无情拒绝,方临心中微酸:秋秋如今早已长大,不像小时候那般粘着自己了,星儿这个小女儿,则是性子雅静,稍大一些就不粘人了。

    田萱接话:“刘掌柜也是年纪大了……我常听人说,这般冬天对老人是个难关,熬过去又是一年,熬不过去就……”

    “是啊!”方临感叹着,准备出门。

    田萱放下账目起身,给他安排:“今个儿天阴冷阴冷的,说不得要下雪,临弟你多穿些,穿那件带兜帽子的衣服,还有貂裘也披上……”

    ……

    刘家。

    方临过来,刘洪文还在书肆,刘掌柜的大儿媳妇刘丁氏将他迎进去。

    ——刘老太两年前就已故去,如今,刘掌柜和大儿子家生活在一起。而刘丁氏,就是当初在轩墨斋,方临还在做伙计时,‘青菜、萝卜经常没得吃,忙得晚了,粗盐混在饭里’那个,如今时随事移,对他态度自然不同往昔。

    方临见到了刘掌柜,不是生病卧床,反而行动如常,脸上有着红光,不过,看到这一幕,他心中却是一叹。

    “方临来啦?今天我感觉不错,能下床了,正好你来,咱们爷俩喝顿酒。”刘掌柜让大儿媳妇刘丁氏去温酒,又做了两个小菜,和方临坐下。

    两人说着话。

    人年纪大了,或许就喜欢回忆往事、故人,刘掌柜说起来当初书肆各人:“黄荻和仇娘子,秋天又生了个女儿,我还去喝了酒,唉,黄荻他娘,可惜了!”

    “柴一苇,他那个后娘,可不是个省油的……前年他爹去了,我去了他们村里做主,才算和他后娘那个哥哥分家,老死不相往来。”

    “成世亮,那时候,他赌,劝不听,我将他辞退,听说后来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在给人抄书、写信……也是这两年,我又看见过他一次,年纪轻轻,却几乎和和我一般老了……”

    方临听着,脑海中回忆起这一个个人物。

    “方临你啊,我还记得,当初你主动找到我店里,要在我这儿做活儿,我不肯要,你死皮赖脸每天过来……哈哈哈!”

    要说如今不因为方临身份,仍能说笑的,刘掌柜也算一个。

    “后来,你在疯狗救下我,那天,你走后,我还去打听过,知道那条狗不是你弄得才放心……”

    这些话,有些刘掌柜曾经说过,如今絮絮叨叨又提起来,方临也并无不耐,应和着。

    两人说到当年蒲知府主办的辩论大会,方临将人骂晕;说到儿女后辈;说到大夏……

    “我看这大夏有些怪,将来说不得要乱,不过我是看不到了。若真有那一天,方临你帮我照看洪文、洪儒一二。”刘掌柜说着,目光中露出些恳求之色。

    “好。”方临认真颔首。

    刘掌柜闻言,松了口气,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方临,我知道,你这人不轻答应人,一旦说了,就没有不做到的……刚才说那些,就为了……我知道我直接说,你多半也会答应,可……这人啊,临到老了,还有心思,还在算计……”

    或是激动,或是愧疚,他说这话有些颠三倒四,喝了一碗酒,想要压下这种情绪,可因为喝得过急,咳嗽起来,方临给他拍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笑着眼角流出泪来:“方临啊,你说人一辈子为个什么?成婚生子,养儿育女,到老了,快死了还放不下,为他们盘算……对不住啦!”

    “无妨,倒也是……人之常情。”

    “是啊,是啊,人老了,会怕死,可人都有这一遭……我也想通了,不怕,那口子还在下面等着我呐!”

    刘掌柜说着,又看向方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方临,我要走啦,你保重啊!”

    方临没有回答,感受到了对方面对死亡的不舍、恐惧、豁达,矛盾却又统一。

    ……

    片刻后,在后方哭声中,方临出门。

    “老爷!”下人准备了轿子。

    方临摆摆手,自己戴上兜帽,迈入风雪,途中路过轩墨斋,脚步停下。

    他忽而想到:那年,刘掌柜坐在柜台前,眉飞色舞给他讲说瓮堂;那年小寒前后,刘掌柜给店中伙计赠送棉袄,也即他后来给方父的那件;刘掌柜提供笔墨纸砚给他抄书,投资于他;那日,他带着方传辉、方小小过来,刘掌柜看在他的面子上给二人赠送玉坠;刘掌柜做出当初看来的‘亏本买卖’,将铺子换作一成股例,将轩墨斋交给他,身形佝偻离开……

    一幕幕回忆,定格在方才刘掌柜安详的面容。

    “这人世间的生死悲欢,真是……让人滋味难言!”方临紧了紧系着的貂裘,回头最后看了轩墨斋,转身离去。

    在他身后,雪如梨花,无边无沿,萧萧落下,将一串留下的脚印覆盖、掩埋,不留半点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