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欧夫子叹息:“前几月眼睛开始有些看不清,满以为年纪大了,就是如此,都这个年纪的人,也别想和年轻人一样了,就没和人说。只是,没想到变坏得这么快,现在都就快要成瞎子了。”

    “人坐在对面,看不清人的五官;吃饭,看不清桌上的菜;书,也根本不能看了。每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坐……”

    ‘听着像是白内障。’方临在旁边坐下,问道:“夫子可请大夫看过了?我那里有位李大夫,曾经是宫里的御医……”

    “前几天你爹过来,你爹那人,不吭不声,心肠却是极好的,听了转头就去请来了那位李大夫……那位李大夫说,这是眼睛里面的问题,药石难医,要想根治,非得如华佗在眼睛里面刮骨疗毒一样不可,可我年纪大了,不好开刀……我便说算了,都到这个年纪了,就不要折腾来去、劳民伤财了。”

    欧夫子平静说着,好似说的是旁人一样,没有因为眼睛看不见,而烦躁不安或者喋喋不休,从始至终只有安静、平和。

    方临看着衣服干净、头发梳理得整齐的欧夫子,不由自主想到当初的欧夫人,对方也是一样,无论何样的病痛折磨,身上始终维持着一股奇特的尊严。

    如今欧夫子如此,欧夫人大女儿、二女儿在这边轮流照顾,这个月是大女儿,在旁说道:“爹吃饭时,看不到眼前的菜,得要人夹……不过,其他洗脸、洗脚等等,总是坚持着自己做,不让我们帮忙。”

    “最近,我总是看到爹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睁开灰蒙蒙的眼睛,使劲儿看封面上那几个大字,手在封面上来回摩挲;隔一阵儿,又抽出一本,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她说着,眼前都仿佛出现画面,让人能感受到那股淡淡的悲哀,抹着眼角起身:“你们说话罢,我去买菜、做饭。”

    欧夫子空洞的眼睛,看着女儿过去,道:“人就是这样,随着时岁绵长,身子骨就会像是生锈的老物件,越来越迟钝,时而不是这儿坏了,就是那不行了……总归是麻烦儿女们了,也不想再给他们添更多负担。”

    “我都快百岁的人啦,已是风烛残年,也早就想明白了,这活着的时候,就过好每一天,若是到了该走的那一日,也不会惧怕。”他说着这些,神色坦然。

    方临听着,暗叹欧夫子豁达,将近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真是将他磨练成了金刚,身体在老弱,心灵却是愈发强大。

    “我在这胡同,也听说北方,今年哪里杀官起事,明天又有哪里乱了,朝廷派兵镇压……辽东也是,鞑子连年入叩劫掠……我看这大夏,如我一般也快走到头了,也是,二三百年一轮,是又该到下一朝了。”

    的确,这些年北方越来越乱,都有许多百姓逃难南下,对这些人,官府视作祸乱之源,嫌弃非常,地方百姓也因为他们过来抢夺资源,颇为敌视。

    这对方临倒是一个好机会,江淮之地的州府,打通关系,这些人大多都被他打包迁去海外了,为江淮之地如今的稳定做出了巨大贡献。

    欧夫子、方临在桂花树下说着话,欧夫子摇着蒲扇,驱赶着入秋已渐渐稀少的蚊虫,日头一点点偏斜。

    再远处那边,老屋前的那棵橘子树,挂满了果子,一群小孩儿在摘。

    那棵曾经被方父捡回来、在门口种下的橘子树,如今已然长得好大好高了,一到季节,树梢就缀满了青绿的果实,等到秋天果实成熟转黄,就是熟透了。

    前些年,都是方母她们过来摘,摘过后给胡同邻居们分了,后来嫌麻烦,就让胡同中想吃的人家自己去摘,只要不折断树枝就行。

    ——因为方临的身份,胡同中人家的小孩儿,都被叮嘱过,没人会去摘果子,能让橘子树上的橘子保留到成熟了,都还挂在那儿,不像是小乌山那棵樱桃树,每年不等樱桃由青变红,就没了。

    又一群小孩儿过去摘橘子,路过,给欧夫子、方临打招呼。

    方临只微笑点头回应,倒不是他高冷,而是早前些年还好,还能喊出认出这个那个是谁家的娃娃,叫什么名字,现在就不行啦!

    当初在胡同住时,那些熟悉的小孩儿,如今早已长大,娶亲成家生子,在胡同碰到还能说两句话;搬家后,最初些年头,那些胡同人家生下的小孩儿,因为当时来得频繁一些,还认识,如今他们也和秋秋姐弟他们差不多年龄了;再后来这些年,随着老一辈故去、凋零,小一辈越来越多,胡同人家有的搬走、有的搬来,再出生的小孩儿,他们可能看过方临写的故事,听过方临的名头儿,因为方临时常过来,或许也在父母口中听过方临,但可能因为大官的畏惧,隔老远都会避开。

    如他其实都还好,至少有个脸熟,前两月秋秋带着方朔、方星过来,胡同年纪大的人都不认识他们,稍有些类似‘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的意味。

    ‘大概如乡愁此类的情感,都要以人、事物、经历为纽带……随着胡同的熟人一个个减少,这份寄托的感情也会慢慢淡薄,到最后想来也只是轻叹一声,却再不愿回来了。’方临思绪发散地想道。

    旁边辛家,辛佑、沙小云两口子回来了,辛佑是在船队,近来轮休,出门买东西,沙小云则是厂坊下工,他们看到方临,很是高兴地过来打招呼,就在旁边坐下休憩、说话。

    辛芽儿也又见到了,如今她都二十来岁了,还是小小个头,高不过两三尺,曾听田萱说过,倒是来了月事,只是每次一点点,不知道能不能生娃娃,故而也没有说亲的。

    沙小云说着:“去年夏天七月,当家的跟着船队出海去了,我在厂坊做工,城外买了几亩地,老二、老三在收割,院子里晒着收回来的谷子,芽儿一个人在家看着,拿着一根比自己还长的棍子,赶鸡不让它们偷吃……那天天热,芽儿喝水,桌上冷茶没了,就去水缸舀冷水,踮起脚来使劲儿去舀,一头栽进去……多亏夫子听到,救下来……后来,我去厂坊都带着芽儿,也是桂花嫂、小青姐她们心好,给芽儿在厂坊也安排了个差事……”

    从儿女说到生活日常,柴米油盐酱醋茶:“刚去买菜,米价又涨了三文,还有菜也是,越来越贵了……”

    欧夫子听着,时而掺和一句。

    ——要说欧夫子啊,可是极有意思,能和你聊古往今来、朝堂之事,这些阳春白雪,但下里巴人的东西,也能和胡同邻居们说起来。正好,到了他这个年龄,仍能安静、平和,但却又是不太喜欢安静的,尤其是眼睛看不见后,更喜欢和人说说话,热闹些,这般似乎能驱散些苍老的寂寥。

    方临听着这些家长里短,心中感叹:‘当下时代,站在历史的维度去看,大夏到了王朝末年,风云激荡;海外西方,也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如欧夫子、如辛家,却只是这般大时代下的普通人,在史书中提都不会提!他们如浮木,在时代浪潮中被裹挟,身不由己;如草芥尘埃,卑微渺小,在这个大尺度下不值一提;又如露珠蜉蝣,在时间的广阔维度,转瞬即逝。’

    ‘但,真正进入这个时代,能前所未有深切的感知到:就是这些史书中提都不会提一字的小人物,也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鲜活生命,他们有着各自的一生,几十一百年啊,对个人来说已极为漫长,看过多少,经历过多少,那种生命的厚度,波澜壮阔,浩瀚森罗,如星辰宇宙。’

    当然,真要说来,同是时代下的背景板,也是大有区别,如他们与北方如今那些正在遭难的百姓相比,好过不知多少。

    生在不同地点,身边不同人物,就是不同的人生,这真是让人无从言说,却又深深感受到对命运的敬畏。

    沙小云说起来:“如今,是看着越来越乱,厂坊的工人都在说,不行去海外……我也有想法出去,就是不知道对不对?”

    “我笨,我爹走的时候说,有大事让我问夫子、方临你家,你们是聪明人,能不能帮忙出个主意?”辛佑挠头道。

    他啊,到了现在,智力还是十多岁,不过有膀子力气,若是干体力的活儿,比常人还要能干许多,就是脑袋似乎缺根弦,也是到现在还直呼方临名字的极少数人之一。

    “出去是对的,要早、要快,你们是有儿女的,总会碰到那一天……子敦也亏待不了你们。”欧夫子笑道。

    “是,夫子说得对,我也议你们出去,我看这大夏啊,还没到最乱的时候呐!”

    方临顿了一下,又道:“现在不比最早些年了,不过也还好,出去海外,男子能分田八十亩、女子小孩儿五十亩,都是上等水田,你们是厂坊工人,待遇可翻一倍……夫子,您……”

    “我就算啦,我这个年纪,一觉睡过去,都不知明天能不能醒过来,还不知道是大夏先……还是我这个老头子先下去呐!生于斯,长于斯,就让我把老骨头也埋在这里吧!只是我两个女儿家,和他们说了,让他们出去,他们担心我不肯走……”

    “夫子,倒也没那么急,应该还有些年头,再看看,若真是到了最坏情况……到时和我……”

    旁边,辛家两口子听了欧夫子、方临的话,都是下定了决心。

    说着聊着,天色渐渐晚了,胡同中各家飘起炊烟,空气中时而有饭菜的香气飘来,还有不知哪家扯着嗓子喊自家孩子回去的声音。

    方临告辞,起身。

    走出一段,他回头,看到欧夫子起身,脚步很慢,阳光照在对方苍老的脸上,镀了一层金光……回身离开,西边趴在胡同巷子上的太阳将要落山了,光影恍惚掠过,忽而变得明亮刺目,旋即又飞快黯淡下去,好似最后的回光返照,很快,那颗黄灿灿的夕阳彻底沉下了地平线。

    ……

    回来,董祖诰竟然过来了,在会客厅等着,方父在这里作陪,说着话。

    看方临回来,方父将场地交给两人,下去安排饭菜。

    “董兄过来了?今晚留饭啊,我这里正好得了坛好酒,乃是泰西葡萄酒,正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

    “哈哈,好,那我可要尝一尝了。”

    晚上,方父他们知道董祖诰可能有事,给两人在会客厅单独安排一桌。

    今日,董祖诰倒是有些奇怪,也不说事,只是和方临喝酒聊天,方临隐有预感,不过也不问。

    终于,一顿酒到了尾声,董祖诰才开口道:“方兄,我要去京师了。”

    “京师?”方临放下酒杯,看着董祖诰。

    董祖诰避开方临目光,解释道:“方兄,你也知道,前些时日,东林党分裂,温子荣弹劾周景崇十宗罪,身在前线的周景崇被抓回,处以凌迟极刑,朝廷军队在鲁地对反贼遭遇一场大败……周景崇倒台后,朝堂空缺出一些位置,陛下或看我政绩突出,点名将我调入京师……”

    这么说吧,如今,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崇祥帝大概是意识到了新政三条的错误,如当初张瑞安预料的一般开始反思,不过,这个反思并不彻底,并且充满着‘推过’思想,将锅扣在了周景崇身上,对周景崇处以凌迟意味着某种‘破防’。

    要说时至今日,崇祥帝对魏忠贤的观感么?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但不敢承认、不想承认,还想要证明自己离开了魏忠贤,仍有能力治理好大夏,于是,董祖诰这个政绩突出,明显有能力,当初又曾经遭到魏忠贤打压,甚至险些身死的人,进入了他的视线。

    另外就是,董祖诰的岳丈是曾经的内阁次辅陶承弼,还与蒲元皓、韩元敬派系交好,身后能拉起一股政治势力……嗯,在遭受现实毒打后,崇祥帝终于成长了些,意识到要平衡东林党,不能让东林党一家独大。

    方临略一思索,就揣摩出了崇祥帝心思,明白了现下局势,不过,仍是直直看着董祖诰眼睛:“董兄,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如今京师乃是一个漩涡,以董兄之智不会不知,更遑论有咱们这么一位陛下,董兄,你当真非要去蹚这潭浑水不可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