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兄,你当真非要去蹚这潭浑水不可么?”

    董祖诰闻言沉默,只是一碗一碗地喝着酒,半晌才道:“方兄你知道的,我说出此事就意味着有了决定。”

    “董兄啊,那你想必也知道,此去京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如长公(张瑞安之字),如那位凌迟的周阁老也可算作一个例子,坐在京师面南那位,实乃刻薄寡恩之秉性,此去焉可得善终否?”

    方临拉着的董祖诰手腕:“董兄听我一句劝,为那人……不值!董兄若非要去,便如飞蛾扑火,只是看去壮烈,却无济于事。”

    “方兄,洪泰十三年,世宗皇帝擢我为状元,此后,又是恩遇殊厚……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食大夏俸禄多年矣!当然,我也非是愚忠之人,当今陛下所为,实是令人心冷,我此去也不只是为了陛下,更是为了天下万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方兄,我读的是圣贤书,如何能不去啊?”

    董祖诰说到这里,语气一顿:“还有一点,我和方兄曾有谈论,得到启发,隋末以后,李唐得了天命,李唐有着胡人血统,非是纯汉,而又因为李唐之盛,让胡人入主神州有了天命合理性,自唐以后,宋、元、夏,便是一汉人政权、一胡人政权交替,我依此推断,这次天命或在辽东女真!”

    “而自古胡人政权,对我神州百姓尤为苛刻,压榨极狠,若让辽东女真窃居神器,那……”

    方临听着微微点头,的确如此。

    前世,有些清粉吹什么康乾盛世,呵呵,若是按照康乾盛世的标准,那明朝二百七十六年中有两百五十年都算是盛世!

    “方兄,若是此次革鼎,如秦汉一般,是我汉人政权交替也就罢了,我也能说服自己,不去作此想,不去多管,可如今有着辽东鞑子啊!”

    董祖诰涨红了脸:“方兄,我少年时读岳武穆之《满江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喝饮匈奴血’,当真壮怀激烈,就暗暗发誓,若我将来有一日主政,必要使它‘胡无人,汉道昌’!如今,大夏日颓,而辽东女真却愈发猖獗,这神州革鼎,我岂能让蛮夷窃居神器?”

    “董兄原来如此作想!”方临闭目,理解了董祖诰心志。

    他知道,此种‘扶狂澜于既倒,挽大厦于将倾’,乃是一种文人的浪漫,如诸葛;而胡汉之争,更是让董祖诰不得不入场,如文天祥。

    纵使如此,方临仍尝试再劝:“我已知董兄心志,敬叹钦佩,对辽东鞑子,我亦是深恨之,可要阻天命大势,何其难也?尤其是有着当今这么一位陛下,实无机会。”

    “况且,纵使成功,又如何?这片土地上,儒教思想已然堕化、腐朽、扭曲,即使再开一个汉人政权,有一位强势开国君主,定下很好的制度,也不需要两代人,就会被扭曲、腐化,重回老路。”

    “封建制度正在被淘汰,是没有希望的,要想打破王朝,打破胡汉政权交替,必须破而后立!”

    方临肃然道:“董兄,你或许不知,泰西之地正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那不同于封建君主集权,而是另一条路,它名为科学、民主、自由。”

    “我经营海外,也不只是想留一条后路,在非常之时出海避走,也是想在那里,为我神州华夏尝试一条新路……在那里,我将真正摒弃这片土地的儒家封建势力影响,吸收华夏文明之精粹,再引入西方科学、民主,看它们碰撞之下会绽放出何等火花……等到培养出一批进步思想的人,等到科技进步,拥有跨时代的坚船利炮,那时再打回来……”

    他用力一挥手,声音慷慨激荡道:“或许我们看不到那一幕,但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后代会替我们看到、替我们完成,将彻底终结这片土地千年梦魇的王朝周期律,将神州华夏带入一个人人如龙、天下大同的时代。”

    这也是方临第一次真正袒露心志,是,对女真、满清他同样大恨,但他知道,自己真正的对手不是满清,而是这片土地上无数的封建地主,是扭曲堕落的儒家思想,是堕落变味的科举制度,在这些封建顽固势力下,没有一场轰轰烈烈思想运动,培养出足够进步觉醒的人,是不足以对抗的!

    纵使真如大夏太祖提三尺剑,建立一个新的政权,一代过去,封建势力卷土重来,后代大概率也会被忽悠瘸了,等到二三百年后,又是被坚船利炮叩开国门……

    ‘我也不知道什么路是对的,但根据前世记忆,这已然是我能想象到最正确的道路……’方临暗道。

    “方兄竟有如此谋划!”

    董祖诰听了,深受震撼之余,也是恍然,以他对方临的了解,也是对辽东女真深恨、厌恶,怎会这些年来会相对消极?原来是有着这些计划。

    他忽而想到,早在许多年前,方临就开始经营厂坊、船队,经略海外,难道那个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如此想,便如此问了。

    “是,董兄所猜不错。”

    方临伸出手来:“所以,董兄,来一起吧,加入我,加入这个伟大的事业!”

    董祖诰神色犹豫,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是信方兄的,有着经天纬地的旷世之才,早在多年前,方兄想走科举,让我出试卷,我看了方兄答卷说方兄思想太过离经叛道……方兄,我说这些,是想说我不同于方兄,已然定型,方兄说的那些,我也不懂,帮不了什么。”

    “所以,方兄,尽管走你的路,我也该行我的道。再则,等我去了京师,说不得对方兄帮助更大,如若有需要我的地方,方兄一定要开口,我必无二话,倾尽全力……”

    他本来因为方临的‘惊世谋划’,心神震动、纷乱,一开始说的有些杂乱,但越说越明白,越明晰自己心志:“你我二人乃是结义兄弟,但所要走的路不同,所幸都是为了神州华夏,可求同存异,方兄已然在自己的路上走了这么远,我也该去践行我的道了,这想必就是方兄所说的知行合一了,还请方兄成全。”

    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方临知道已是不能说服董祖诰了,只能报以苦笑。

    其实,站在这个时代的人的角度上看,董祖诰想要做的远比方临的路有希望。

    毕竟,从商到周,从秦汉到唐宋元夏,这里一直是世界的中心,而海外就是自古不毛之地,远遁海外了真能再打回来?

    换个时代,方临都没有一点信心,也就是这个节点特殊,西方正在进行变革,文艺复兴,科学萌芽……但这些前世的记忆,时人不知道,自然很难相信。

    就如他当初和洪泰帝说,‘数百年后,有着能承载万万斤的钢铁巨船,有着能搭载上百人、翱翔天空的铁鸟,有着能横跨江海的大桥,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岁有余粮,人人读书,人人识字,人人如龙’,魏忠贤觉得可笑一样,若是对前世任何一个明末之人说,当时还是不毛之地的美洲会成为二三百年后的世界霸主,必然会以为天方夜谭。

    董祖诰能理解、相信,其实已然是不错,若是搁作别人,大概听到方临的计划,反应会一如前世之人听到‘我是秦始皇,打钱’。

    ‘所以,我一直都只是默默做事,而从不对人说这个时人认为疯癫一般的计划啊!’方临暗叹。

    “还是那句话,方兄,我们的道路迥异,却殊途同归,都是为了神州华夏。我也认为,方兄之选择比我更有希望,我是不能加入了,便让我儿女们留下,咱们是现在,他们这一辈人是未来,是将来的希望……同时,这也算是为我免去后顾之忧。”

    董祖诰说着这些,忽然想到什么,笑了笑:“如今方兄表明心志,我也算是彻底放心,曾经有段时间,我还担心,方兄海外那些准备,乃是为了起事……”

    他在淮安当知府这么些年,可不是瞎子,知道方临迁移出去多少人数,也隐约知道方临在海外采买武器,更知道这些整合起来是多么恐怖一股力量,还曾担心方临将这些力量用来造反……那般,一边是兄弟情义,一边是家国百姓,倒是令人左右为难了。

    “董兄多虑了。”

    方临摇头道:“当初,世宗陛下对我多有恩遇,我岂是狼心狗肺之人,行那般事?”

    “更退一步说,董兄你知道的,这江淮之地也没有那个条件。”

    北方各地百姓,是被逼到了绝路,不走造反这条路,就是死;而江淮之地相对富裕,要好上一些,大多数百姓还没到‘不反即死’的程度。

    另外,江淮之地经济发达,百姓也相对眼界开阔,真活不下去,也会想着去海外闯一闯——更直白些说,江淮之地百姓见过更多世面,相对更不好忽悠,不像北方许多地方那样,有个领头的一煽动、许多人头脑一热就反了。

    ‘前世历史中,江淮之地也是相对稳定,也正因为这份稳定,看到了北方战乱后,在满清南下时,大多数地方不做抵抗就剃上了金钱鼠辫。’方临暗叹。

    “是,方兄所言有理,细细思之,江淮之地的确不太具备那个条件,我当时没想到这点,不过后来却也不担心了,方兄可知道原因?”董祖诰看来。

    “哦,为何?”

    “因为方兄的性情。须知:起事是要死人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争夺天命?方兄就不是赌徒的性子,会拿出所有筹码,带着家人去赌。”

    “哈哈,董兄知我。”

    方临坦诚道:“不瞒董兄,我计划避去海外,除了避开儒家封建势力影响,尝试与西方科学结合,走出一条新路,并等待培养进步思想的人才,将来后代打回来,曲线救国之外……另有一份心思,就是相信后人的智慧,自己偷个懒。”

    “这世上啊,有些事情的确难,但分几步走,将时间拉长,如那‘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指导思想,就会简单许多。”

    “哈哈,方兄,你啊,想偷懒还给自己找个道理!”董祖诰笑指了下方临,一脸‘不愧是你’的表情。

    两人笑过之后,方临起身,拿过一封信:“这东西董兄可能用到。”

    “这是?”

    “当初,魏忠贤主动退让,去应天祖陵为先帝、世宗陛下看守陵寝,行至冀地阜城,陛下遣锦衣卫追捕,我的人要带魏忠贤离开,他不愿,交给了此封书信……这信中,记载着许多有能力的将领,部分是魏忠贤提拔的,我挖走一些,也有少数没挖走,在清算后仍留得一命的……还有一些是当初不愿投靠魏忠贤,被他排挤,赋闲在家的。”

    方临感叹:“要说对这些人,魏忠贤也算是手下留情,就是一些脾气躁、得罪过他的将领,也没像是那些文官一般赶尽杀绝,最多只是让赋闲在家,给大夏留下了些种子。对了,听说魏忠贤自缢前写了一封信给陛下,想来其中也有这些人,不过听说那封信陛下没看,直接给烧了……”

    董祖诰听着这段往事,神色复杂,唏嘘道:“魏厂公是做了许多错事,但对大夏也是有大功,若是魏厂公还在,大夏必不至于今天这个地步……这东西我收了,多谢方兄!”

    “谢倒是不必,董兄若是有心,应我一个请求即可。”

    “方兄请说。”董祖诰正襟危坐。

    “将来,若是真的不成,董兄不可迂腐,当保存有用之身,随我退去海外。”方临盯着董祖诰眼睛道。

    董祖诰认真答应:“好。”

    ……

    翌日,董祖诰就是动身,去了京师,而随着他的离开,淮安也迎来了新任知府梁应参。

    府衙。

    这位梁知府肥肥胖胖,肚子将官袍撑得溜圆,眯起一双小眼睛道:“听说城中有一位方大人,和马、邵、段三家合伙经营着肥皂生意,富得流油……这种好生意,真是令人眼馋啊!”

    白师爷道:“大人,那位方大人、还有马、邵、段三家,已送来了礼物,计有……”

    听过礼单,梁知府顿时冷哼一声:“岂有此理,这是想干什么?贿赂我么?我是缺少银钱、美色的人么?”

    “大人!”白师爷耳语一阵。

    梁知府听后目光闪了闪,顿时改口:“不愧是方大人,看得真准,全都给我收下,改日本官必要上门拜访,好好亲近一番!”

    ……

    方家。

    徐贤文送礼回来,说了那位梁知府反应,评价道:“方哥,我看那个梁知府是个贪官,不过也是个聪明人!”

    “孟德(徐贤文之字,孟者,大也,家中排行老大,德,德行,有德之人,对名‘贤文’的阐释补充)啊,这有时候,做贪官更需要本事……不过,无论清官贪官,能坐上那个位置,基本都不可能是什么草包、酒囊饭袋,即使有时候他们所做之事,看起来看起来非常可笑、荒唐糊涂,背后也多半另有原因。”

    方临考校问道:“你可知那位梁知府,前后变化为何?”

    “方哥把控府衙上下,若是撕破脸,立刻就能将对方架空,当成泥塑摆设,那家伙不得不妥协。”徐贤文想了下道。

    事实上的确如此,府衙上下都是方临的人,拿着他的钱,尤其是这些年,随着产业发展,他们从还能这里拿到的钱比官府俸禄都要高多了。

    可以说,方临生生在淮安官场建立了一个自己的体系,若是那位梁知府识趣,将自己镶嵌入这个体系,就能拿到属于自己的一份;若是有别的心思,想炸刺,府城上下都会是他的敌人,会遭到整个体系的反噬!

    后果么,皇帝都能落水,何况一个知府?当然,目前还没到那一步,不必那么粗暴,要讲文明。

    “那位梁知府的权利,来自于大夏体制,而体制由人组成,只要掌握了淮安府衙的官员,就能让他的政令出不去府衙,你能看到这点,已然非常不错,不过,还要考虑到时局。”

    方临提点道:“若是太平时节,朝廷威信如日中天,那位梁知府借着体制力量,大可生杀予夺,甚至他子孙辈一句‘爷爷,我想要’,都能让我交出许多东西。可如今时局变乱,朝廷威严下降到了一个临界点,他的虎皮可就没多少威慑力了。”

    ‘更何况,我还掌握着城中最强的、独属于我的一份武装力量,这才是最有利的保障。’他心中暗道。

    ……

    淮安这位梁知府不过小波澜,更值得一提的还是,董祖诰去往京师,即将在这个时代中,绽放出属于他的光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