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继方与蔡尊起俱都摇了摇头。

    褚思鹏暗自叹了口气,心道:“我接触人多,听的多,是以知道,这两个困于这山套之内,偏生此地又是如此偏远,交通不便,且如此年幼,要想知道这个委实不能。”当即说道:“这个小女子自称鉴湖女侠,能文能武,可称当代花木兰,为推翻大清王朝而……而……,此人于洪门之中便是白纸扇一职。好了,既然不知道,咱就不说她了。”

    曹继方吐了吐舌头:“这洪门真是太复杂了。”

    褚思鹏道:“复杂?确实复杂!不过我适才所说算是最简单不过的了。真正复杂的……,嘿嘿,又岂是你们两个所能想得到的。”

    曹继方闻言眼光大亮:“是吗?”

    褚思鹏见了当即笑道:“是吗?今儿个我就叫你长长见识。说起洪门职位来,庞大组织分类尤多,像什么龙头、坐堂、盟证、陪堂、礼堂、执堂、刑堂、香长、辕门大老么、心腹、圣贤、当家、红旗、巡风、老九、么满、四姐、七妹等等。龙头又有正龙头、副龙头,还有的设双龙头,还有什么太子、太保、少侄等名目,真是多了去了。 不止如此,每个职位还有特定的封赠诗句。”

    褚思鹏一口气说了数十个名目,可怜直听得那两个目瞪口呆。这些儿名目何曾闻过,当真是想也不敢想。

    “噢,对了!”褚思鹏突然之间双掌直拍双腿:“洪门之中男人职位名称之中,绝不可以出现‘四’和‘七’的封置。”

    蔡尊起疑道:“为什么?女人可以男人怎么就不行?”

    褚思鹏道:“洪门此前曾有‘老四’和‘老七’对帮会犯过重大罪恶,是以就成了会中的禁忌。至于具体原因,我也说不太透。”

    曹继方问道:“那个什么追赠诗句是什么意思?”

    褚思鹏见问,心道怕什么还来什么,偏生这些事我也不知道,今儿个真是自找麻烦,说这么多干么?当下只有实话实说:“这个么……,这个……,两位兄弟,提到洪门,便想到反清,便想到造反,便想到打打杀杀,想到的是一帮草莽英雄,其实洪门之中颇多高才俊雅之士,他们创了许多诗,这追赠诗句便是其一,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一首诗就是这一职位专用的,这么多诗我是背不来的。”

    曹继方笑道:“褚哥,还有你不会的东西?”

    褚思鹏闻言面上竟然不由得微微一红,心道今儿个自己充见多识广的,当真是自找难堪,这小家伙说话可也还真留不住把门。

    想到此处硬着头皮道:“这洪门中的学问太过复杂,你褚哥我知道的也真是九牛一毛。说到封赠诗我背不来,不过么……”

    说到此处褚思鹏故意拖长了声调。

    果然,曹继方打蛇随棍上,急问道:“不过什么?”

    褚思鹏笑道:“洪门之中的诗我还记得几句,念几句你听一听?”

    曹继方闻言面上大绽欢喜色:“好!”

    褚思鹏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唱:

    头把香来出周朝——

    羊角哀与左伯桃,二人结成生死交。

    角哀受爵于秦国,旌请义表祭伯桃。

    塔边葬有恶王墓,角哀自缢报故交。

    生死之交真难得,名驰天下万古标。

    此把香称仁义香!

    二把香来在汉朝,桃园结拜义气高。

    乌牛白马祭天地,剿灭黄巾功劳标。

    关公千里保皇嫂,张爷叫断壩陵桥。

    曹瞒闻声惊破胆,子龙长坂杀得妙。

    后保大哥坐西川,卧龙先生道法高。

    果是英雄第一条!

    此把香称忠义香!

    水泊梁山三把香,有仁有义是宋江。

    高俅奸贼当朝掌,因此聚集在山岗。

    替天行道旗扯起,一百八将招了安。

    乃是天上诸神降,天罡地煞结拜香。

    此把香称侠义香!

    要说半把香,此香不是香,兄弟结拜上瓦岗。

    混世魔王三年坐,气数皆终各一方。

    众位兄弟投唐王,唯有雄信保刘王。

    唐王已把刘王灭,雄信舍死不投唐。

    七擒七劝心坚硬,又有罗成乱箭亡。

    只说瓦岗威风大,天下扬名半把香。

    有仁无义是此香!

    褚思鹏唱着诗歌,同时伸出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展开,大拇指与食指指尖相对,围而成环,喝道:“看清楚了,这就是洪门三把半香。”

    蔡尊起与曹继方睁大了眼怔了半晌,似有所悟,俱皆微微颔首。

    褚思鹏道右手小指晃了晃:“这是第一把香。”

    拇指尖与食指尖相对互击几下,说道:“这是半把香,比那三把香要低一半,看清了。”

    曹继方道:“这半把香怎么叫个有仁无义香?”

    褚思鹏赞一声:“问的好!单雄信与秦叔宝交好,单雄信死,而秦叔宝不死,这比羊左之交差得远了,羊左之交称有仁有义,故单秦之交称有仁无义。不过单雄信死后秦叔宝常常以泪洗面,是以洪门兄弟说,这半把香是秦琼哭回来的。”

    这几句话直把那弟兄两个听得糊里糊涂,面上尽是迷茫,曹继方道:“哥!宋江也好,关公也罢,这些我们都听说过,这门神秦琼的事我们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儿,就是这羊左羊右的,真的不曾听说过,怎么他两个就是有仁有义了?”

    褚思鹏闻言苦笑了一下,低下头,想了想说道:“这样说罢,左伯桃与羊角哀是好朋友,携手去谋个官做,半路之上雪花飘飘,天寒地冻,偏巧粮食将尽。两人前行,则皆死,一人行,则可活。左伯桃情愿冻饿而死,把自己的衣服和余粮给了羊角哀。羊角哀果然不愧厚望,做了高官,此后羊角哀把左伯桃给厚葬了。”

    “一天羊角哀梦到左伯桃,全身尽是血伤,说因为所葬之地与恶人比邻,故常被恶人追杀。恶人荆轲,因刺杀秦始皇而死。羊角哀醒来之后,想到梦中之事,大怒,便提剑于左伯桃坟前,说,我来助你杀这恶人,以剑自刎。这叫舍命全交,故此说有仁有义。”

    蔡尊起惊道:“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真的还是假的?”

    褚思鹏微笑不语。

    蔡尊起颇为疑惑,又看了看曹继方。

    曹继方见褚思鹏含笑不语,而蔡尊起又面露疑色,当下呵呵乐道:“哥,你忘了褚哥的话了,你若当真时它便是真,你若当假时他便是个假,是不是,褚哥?”

    褚思鹏依然微笑不语。

    曹继方笑道:“褚哥说累了,连一句话也懒得说了。这样罢,让褚哥歇一歇,我也说一个。”

    “你?”褚思鹏闻言不由得失声发问,同时那双眼瞪的大大的,嘴巴也一时合不来。

    曹继方见了褚思鹏这副模样,心中大乐,不由得哈哈大笑。竟弄得褚思鹏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曹继方好不容易收了声,道:“褚哥,我只会一段,说你听听,说的不好,你可别笑我。”

    褚思鹏闻言忙不迭的答道:“不会,不会,你只管说。”

    那边蔡尊起见曹继方主动提出,也是满面惊疑,心中暗道:“这小东西,你能说些什么,就会吹。”

    曹继方咳嗽了一声道:“我可说了呵!”

    蔡尊起撇了撇嘴,斜眼哼了一声道:“你看你能的,我还不知道你!你说,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个什么花蝴蝶来。”

    曹继方也不以为意,站起身来,在树下走了两步,面向西方站好,大声说道:“干什么的?”说罢向前走了两步,转过身来,向东边站好了,沉声道:“身背二尺八,手拧二寸半。”说罢向前走了几步,转过向来向着西方大声道:“哪个师傅的船头?”复回过来自答道:“祖师爷的船头。”

    听到此处之时,褚思鹏与蔡尊起面上俱现惊异之色,褚思鹏不由得慢慢站起身来。蔡尊起见了,也随着站起身来。

    只见曹继方一个人来来回回自问自答,问:“你学的不少?”

    答:“我学的不多,用的不缺。”

    问:“你是捏头的,还是拿尾的?”

    答:“我既能捏头,也能拿尾。”

    问:“高,高不过什么?”

    答:“高,高不过旗杆头。”

    问:“低,低不过什么?”

    答:“低,低不过地皮。”

    问:“前,前不过什么?”

    答:“前,前不过橹头。”

    问:“后,后不过什么?”

    答:“后,后不过船尾。”

    说到此处曹继方立住了身子道:“我只记的这些了。”

    褚思鹏说道:“你说的可是行船的一些规矩?”

    曹继方道:“也算是吧。”

    蔡尊起:“想不到你还知道行船的一些事。什么是二尺八?”

    曹继方:“纤板。拉纤用的。”

    蔡尊起:“二寸半呢?”

    曹继方:“篙拐子。”

    蔡尊起:“那……,那……捏头的,拿尾的又是什么?”

    曹继方:“捏头的是指船上的大师傅,拿尾……,拿尾……,拿尾是舵工吧?噢,对,是舵工。”

    蔡尊起:“你从哪学的这些东西,是师傅教的?”

    曹继方摇摇头:“不是,师傅也不一定知道。”

    蔡尊起:“师傅也不一定知道?”

    曹继方道:“我有一个亲戚,现住在北面运河的万年闸旁,也得有八十多岁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让我去看过他几次。他年青的时候就吃船上这碗饭。这是他上船找活做的时候船东问他的话。”

    蔡尊起:“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曹继方:“怎么说呢?反正是……反正是船东家就是想找个伙计,想知道你这个伙计是个新手还是个老手。”

    蔡尊起:“新手那就不用喽?”

    曹继方:“那是,谁不想找个老手,新手还得算训,就怕误事。”

    蔡尊起:“说的也是。”

    褚思鹏叹道:“八十多岁的人了!听说,咱们这条运河算到如今漕运停了也有近四十年了!漕运一停,原来船上的人大多找不着活干了,也只能上岸找生计。如此说来,你的这个亲戚应当也是个帮会成员了?!”

    曹继方道:“对,你说对了,他说过什么白脖在运河上是没法子混的,必须入会什么的。”

    蔡尊起:“白脖是什么?”

    曹继方笑道:“白脖,好像就是没入帮会的使船人吧。”

    褚思鹏道:“果然不假,咱们这运河两岸吃船上这碗饭的人,要不加入帮会,水路上可真是寸步难行。关于找伙计的事,前两年我在台儿庄镇听一位老人也讲过一个事情,要不要听听。”

    蔡尊起急忙道:“那好,那好,快说说。”

    褚思鹏笑了笑,不紧不忙的道:“话说船东家找到伙计之后,纵然急需人手也不急着把人带到船上去用,还要有一个小型的考验。”

    “东家一般先把伙计带到饭铺吃一顿饭,也不吃别的,只吃面条。如果是新手还以为东家通情达理,先让他吃饱饭再干活呢,其实不然,这一顿饭中其实也是暗含着智慧和杀机。”

    “东家一般买三碗面条,咱们这个地方的碗大面足。一般来说一个人一碗面就够了。这第三碗面就暗含玄机。待伙计略吃几口之后,东家便会端起第三碗,快速的用筷子绰起面条向伙计碗中放去。”

    “有的伙计任其放入,并说些客气话,如‘吃不了’,或‘别客气,我还刚吃呢’之类的,这样的伙计东家一般会选择放弃。”

    “而有的伙计,见东家的面条来了,便会快速用自己的筷子在空中一迎,略一架,然后把面条放入自己的碗里,再说句‘谢谢’之类的,这样的伙计,东家便会在饭后带上船加以使用。”

    “你们两个想想,这是为什么?”

    曹继方看看蔡尊起,蔡尊起看看曹继方,一时都不知如何对答。

    两上沉思了一会,蔡尊起率先道:“是不是后面一种更显得懂礼数?”

    褚思鹏笑而不答。

    曹继方道:“难道说后一个反应快?”

    褚思鹏依然不答。

    曹继方与蔡尊起见了,不由的都伸手在头上擓了几擓。

    擓完头,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子,然后蔡尊起小声道:“是不是说能吃饭的更好。”

    听完这话,褚思鹏笑道:“你们两个说的都对。尤其是这反应速度最为紧要,与风浪相搏,船上之人很多时候要的是一个灵敏,要的是反应快,有时生死决于瞬间。反应快了可能意味着活,反之可能就是个船翻人亡。固此这个快字最重要。”

    “这能吃也很重要,能吃的人意味着有力量,能干活,船上需要这种人。东家送来东西,能快速迎上去应对,不只意味着一个快字,也意味着这个人见的多,知道如何处理事情。这样的伙计给东家省心。那这样的伙计不用还用谁呢!你们说是不是!”

    听他如此一说,曹继方与蔡尊起两个齐齐的笑了。

    褚思鹏道:“曹兄弟,船上的事,你那个亲戚还给你说些什么?”

    曹继方想了想道:“喝酒的时候千万别说‘干’,也别喝干。说是要留什么水路。”

    褚思鹏大笑道:“那是,行船的人,最怕没有水,没有水怎么能行得了船?!行不了船可就没饭吃喽。船上人家这翻讲究还是要的。不只他们,如今咱们运河两岸身边的人吃饭时候往往也这么说了,这些可都是由他们给带起来的,许多靠船吃饭的人,近些年虽说不行船了,可这讲究还在。”

    曹继方道:“吃鱼的时候不说‘翻翻身’,也不说‘翻翻个’,说什么‘转过来’、‘架过来’,‘抬过来’什么的。”

    “说的好!”褚思鹏赞道:“也有说‘调调舵’的。大江大河之上,这船要是翻了,那还有个好?这个禁忌最为紧要,与船上人打交道,这话可千万要不得。不只这个,就连船上的船帆,一般也不说船帆。”

    蔡尊起道:“那说什么?”

    褚思鹏道:“不说帆,说蓬!”

    蔡尊起:“说蓬?”

    褚思鹏:“对!说蓬!扯起风蓬!”

    蔡尊起吐了吐舌头,笑道:“这么多讲究?!”

    褚思鹏向曹继方道:“还有么?接着说,看你能知道多少。”

    曹继方原地转了个圈,俏皮的道:“当然有。提瓶打油的时候不能经过人家的船。买的锅也不能过人家的船”

    蔡尊起:“为什么?”

    曹继方:“说是油太过滑腻,会滑了人家的生意。”

    蔡尊起:“那锅呢?”

    曹继方:“可能……,可能……我猜是说祸吧,锅来了,也就是说祸来了,谁想要祸?”

    蔡尊起:“这事!那……那……真的不能过?”

    曹继方:“不能!不过……不过另有一个法子,得买块肉放在锅里,让锅从船旁边滑过去。”

    蔡尊起:“那又是什么意思?”

    曹继方:“什么意思?这个……这个我真说不清楚,褚哥你知道吗?”

    褚思鹏眉毛登时一收,咧嘴道:“这个……,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事我也是头一回听说。可能……,可能……,可能……”

    褚思鹏咂了一下嘴,几个可能下来还是没想出应对之词。

    蔡尊起:“是不是这样,别说是锅,就是真的祸也从一边滑过去了。”

    曹继方:“那还要肉干吗?”

    蔡尊起:“这个……”

    “哎,有了。”褚思鹏猛然说道:“我看这是说,这是一个真正的煮肉的锅,不是祸,这是其一,这其二么……,这其二就是给冥冥之中,天地之间把那些仙神鬼怪,惹事送祸的主的嘴给堵上。”

    曹继方:“哦,我懂了,这就算是给它们送礼了。”

    褚思鹏:“对了,就是这个意思,逢年过节的,家家还不给上天神灵,土地灶神之类的送点好吃好喝的吗?”

    蔡尊起:“这也只能是我们瞎猜,是不是这个意思,改天见了船上人家问问也就是了。”

    曹继方:“对,以后问问就是了。说到逢年过节,船上人家也是有讲究的,其中之一就是要挂红。”

    蔡尊起:“挂红?这个还用说,别说船上,就是地上不也这样,每到过年贴上红纸对联,这可不就是挂红?”

    曹继方把个头直摇,就如大风中的荷叶:“嗯……,不是这个挂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