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大周天子明发上谕,益封萧长陵十县之地,假节,赐黄钺,食邑一万户,并由三千御林军扈从,皇城司、殿前司随行,另外调鹰扬、天节两部待命开拔;皇帝陛下择日将率宗室勋贵、文武百官、后妃女眷,以及在京所有诸王外戚,一路北上,巡幸辽东。

    三十多年了,这是萧长耀第一次率王师出塞,也是这位年青新君继位以来第一次以天下之主的至尊身份……大举对外巡游。他终于实现了当年为太子时所立下的誓言——巡狩天下,威加四夷,立万世之功,扬大周声威。

    现如今,当他坐在那辆象征一国之君巍巍皇权的御驾之中时,当他缓缓揭开车帘,环顾无比壮阔的塞外河山时,一抹疏朗升腾于心:

    这一路上,京营六万兵马与御林军三千卫士,旌旗连绵,穿越千里,浩浩荡荡地越过大周帝国的北部边疆,越过城关平原,何其雄气盈天……

    塞外,旷野寥廓。

    当太阳从平原的尽头冉冉升起时,潜藏在云翳背后的明丽日光,早已撕开天幕,温柔地倾泻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帝国北疆的一山一水,在晨曦之中显得庄严神秘,令人心驰神往;长长的队伍,沿着滹沱河畔北上数十里,就到了与辽东接壤的营州三郡,再往北则是昔日的北渝王都——锦州,可如今……那里对于大周而言,已不再介于国界的划分,而是真正成为大周疆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里,乃是大周帝国的塞外边关,风吹离原,草木萧索。此刻,一望无垠的沃野之上,全然褪去了新绿,裸露在苍穹之下,在没有嫩草衬托的季节里,别说是人,就连六畜都极难看见影子,这倒是益发显示出它原始的空旷与寂寥来。

    随着车轮辘辘,东巡的车队,就这样辚辚行驶于宽阔的原野之上。初升的太阳,洒落下金色的光辉,点缀在绵延的车队深处,夹杂着塞外风沙,端庄威严犹如天神一般,缓缓向东行去。

    大片旌旗渐次分开,露出了那辆闪烁粲然金光,华盖高擎,卤簿林立的天子御驾,这,便是当今陛下所乘坐的龙辇。宽大的御驾,由四匹高骏的白马牵引,这些马个个骨骼雄健,昂首挺胸,皆是清一色的皇家御马,马身上装饰着分外华丽的鞍鞯,上面镶嵌着无数颗夜明珠,看上去流光溢彩,璀璨夺目;而御驾的明黄车身……则雕刻着一幅无比精美的龙凤图案,画中龙腾凤舞,栩栩如生,处处不昭示着皇权之上的尊贵与凝重,同时也象征着煌煌帝室的至高无上与天命所归。

    御驾之后,是数不尽的车马、仪仗和禁军。走在最前面的是高擎杏黄伞盖的皇家仪仗,后面的则是络绎不绝,让人目不暇接的銮仪,导引着一驾驾华贵的皇族车队,依次分别是皇后、贵妃、宸妃、燕王、楚王、汉王、宋王的车驾,再之后……仅是大臣的车驾就达数百辆之多,更不用提那些勋爵公侯的车马了,规制可谓空前绝后,即便是太宗皇帝当年西巡甘凉的壮举,恐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是大周立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巡行,三千御林军,鹰扬、天节两部的六万官兵,再配上皇城司与殿前司的一众暗卫侍从,分别由殿帅高雍、魏国公曹湛、皇城司都知指挥使李嗣元三人统率,其中,高雍乃是禁军大统领,亦是宰辅高鼎丞之侄,曹湛则是皇后兄长,世袭魏国公,掌管鹰扬、天节两支京营,李嗣元更是身为皇城司执掌之人;与李怀光一样,这三人俱是天子的嫡系,由此可见……萧长耀对于此番东巡的重视程度。

    此时此刻,一律身着明光铠,腰佩环首刀的京营士兵,前锋已经过了营州,距离辽东腹地,也是越来越近。

    官道之上,车辚辚,马萧萧,旌旗猎猎,卫队不绝,而那驾承载着一代君王的明黄御驾,则被无数御林军层层环簇,上面擎着一把曲柄绣金黄龙华盖。两班手执豹尾枪,佩戴弓箭大刀的殿前司侍卫,分列于华盖两侧,而那华盖之下龙辇之中,端然稳坐的便是大周天子萧长耀。

    这辆从文帝时期便留存于世的天子御驾,出自名家之手,因而设计巧妙,外观看似华贵,内里实则四通八达,空间宽敞,宛然一座可以随时挪动的御书房,而一身帝王常服的萧长耀,凝然坐在里面,轻捧一卷书册,眉目清澹,神色寒冽,如此龙章之姿……倒是与他作为一国之主的至尊身份极为相称。

    今日,御驾之中,这位面沉如水,君心如渊的青年帝王,身着一件淡黄色的直襟衮衣,腰间围着镶嵌玉石的缎带,足登青龙步云靴;不得不说,这身衣服的垂感极好,明黄色的长袍,绣着沧海龙腾的图案,袍角那汹涌的金色波涛之下,衣袖被帘外的风带着高高飘起。而他那一头浓密的乌发,高高束缚于络带之后,只余浓眉下一双炯炯有神,幽沉深不见底的龙眸,依旧闪闪发光,灿若繁星。

    萧长耀端坐于龙辇之中,整个人一言不发,面容深沉庄肃,他的目光冰冷如刀锋,仿佛能一眼就能洞穿人世间所有的阴诡与腌臜,看透这片繁华背后的沧桑与变迁。这一路行来,沿途的官吏百姓,纷纷驻足而立,他们或顶礼膜拜,或匍匐于地,口中不断地山呼万岁,脸上写满了敬畏与崇拜的神情;对于他们而言,天子出巡,不仅是一次难得的目睹天颜的机会,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鼓舞和激励。

    然而,只有萧长耀自己清楚,他们之所以这般顺服,那是因为……自己如今还是坐在太极殿龙榻上的那个人,是那个主宰他们生死的人,可一旦离开了那个位置,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恭顺吗?

    许久,萧长耀放下书卷,轻轻拍了拍御驾的车窗,淡漠唤道。

    “高雍。”

    “臣在。”

    一身软甲的高雍,策马行至御驾之前,于马背上躬身行礼。

    “陛下有何旨意?”

    “现在到哪儿了?”萧长耀漫不经心地问道,声音竟是冷凝得如寒风袭来,微微一拂,便让人毛骨悚然。

    “启禀陛下,御驾已过玄菟郡,想来明日便可抵达锦州,您看……是否派人知会秦王一声,好让他们提前有个准备。”高雍沉声应道。

    隔着薄薄的车帘,高雍显然看不见皇帝陛下此刻的神情,只是听到一抹寒冽至极,如冰针锥耳的声音,缓缓飘出御驾,扎得他耳膜破裂。

    “不必了。”

    “陛下是担心秦王会……”高雍试探性地看向那个挡在车帘后的高挑身影,凝思片刻,便沉着声音开口问道,又似是欲言又止。

    “担心?!”

    未曾料到,萧长耀的脸上,忽然褪去了原先的冰冷与漠然,反而露出了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微笑;这一笑,如此诡谲,如此邪魅,仿佛是一代帝王源于骨髓深处的阴鸷雄猜,渐渐汇聚成了一汪深邃的寒潭,沉入大海。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当朕担心的。朕,只是想看看……阿瞒最后的底牌究竟是什么?”

    “太险了。”高雍叹息,心里却在想,怎样才能让陛下的心意更坚决些。毕竟,这多年来,秦王萧长陵拥兵自重,割据北疆,独立于中央朝廷之外,早已是不争的事实,于陛下而言,他和他的靖北军,始终是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

    萧长耀寒峻微笑。

    “这天下,不正是险中求吗?!莫不要忘了,朕才是这大周江山的主人,朕手握天下,朕富有一国,何惧几个匹夫!所以,眼下这些小打小闹的小丑……还不足以让朕动心思收拾,只是有时候也很贪心,如果阿瞒真有能力在朕的面前动手……借着这件事情,完成你我君臣一直想完成的那件事儿,岂不是很美妙吗?”

    以身入局,以己为饵,诱出那一个个潜藏于暗流之后的幽灵,再以蛟龙扑杀之势,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便是一代英主的自信,也是一种立于巅峰之上的自信。

    “陛下站的比天下人高,看的比天下人远。臣,自愧不如。”高雍骑马立于车外,低声暗叹,不禁打心底佩服于陛下身上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

    大周天子长长吐纳。

    “其实,朕从登基之日起,便明白了一个道理——阿瞒一人的生死荣辱,决不能凌驾于大周国运之上。”

    直至此刻,高雍默然,彻底不再多说一句,这并不是他无话可说,而是他慑于天子之雷,不知该如何启齿……身为禁军大统领,高雍扪心自问,从潜邸之时,自己便一直追随陛下,自问对陛下比其他臣子更了解一些,可时至今日,他才算真正认识了一个鲜活的大周天子。

    这位看似温润如玉,文质彬彬的皇帝陛下,实则拥有一颗教人无法看透的帝王心术,为了皇权,为了江山,为了大业,他不惜将所有人都卷入他的棋局,在这条带血的帝王路上,无人不可牺牲,无人不可利用,哪怕是自己的亲人。那是因为……萧长耀从二十岁时便明白了,要想坐稳这把椅子,就只能是一个绝情绝义之人,古往今来,为君王者,注定与情字绝缘,何人不是孤家寡人……难怪当年,先帝会舍弃秦王而选择如今这位主上,身为一国之主,若无一颗铁石心肠,只知一味宽仁,又如何能守得住这大一统的天下!

    “朕会给阿瞒一个机会,一个将朕刺于剑下的机会。”萧长耀冷冷说道。

    极平淡的话语,极强大的信心。

    青年帝王平静的脸庞之上,沉凝如冰,湛然似海,一缕颇堪捉摸的笑容,一脸不怒自威的神情,呈现于萧长耀那张冷冽的容颜之上,恰到好处地将天子的威仪展现得淋漓尽致。

    ——凛然,厉杀,肃穆。

    塞外朔风劲急,吹拂着那辆辘辘而行的明黄御驾,卷起薄如轻纱的车帘,风顺势而进,轻轻划过大周天子坚毅的面颊,频添了三分寒意。

    ……

    官道十分寂静。

    四面八方的风,无所阻滞地来往于莽莽平野之间,对于见惯了帝京繁华的龙子凤女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尘世间如此壮阔的奇观,雪山,平原,戈壁,松林,以及镶嵌其间的湖泊与绿洲。

    磅礴的车队,缓缓移动,朱红车轮的辘轳之声,三千御林军的描金靴声,加之马蹄接触地面发出的铮铮脆响,就这样……如同少女纤纤玉指下拨弄的琴弦,弹奏出一支婉转悠扬的曲调,绵绵回荡在这片一望无垠的辽东平原。

    皇帝的御驾,行驶于车队的最前方,随后的车辆便是一排排銮舆与马车,里面载着诸王后妃;其中,临近御驾的一辆銮车,尤为引人注目,只见……这是一辆以素盖白围的双驷马车,马车的车窗上,镶嵌着各式各样产自西海的珍贵宝石,阳光透过宝石的折射,仿佛散发着七彩光芒,车厢则以棕木为主,表面漆以朱红,微微飘拂出一股清凉的香气,盘桓于空久久未歇,让人顿觉沁人心脾之感。

    这辆素朴的銮车,正是贵妃娘娘所乘坐的车驾,车内之人……不是别人,乃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女人,秦王殿下的毕生挚爱——贵妃谢婉心。

    此刻,銮车之中,谢婉心与李妍坐在同一辆车驾上,她们紧紧地相互依偎着,恍若当年如闺中一般亲昵。

    清寒的微风,吹卷起马车顶盖垂落下来的白玉流苏,又吹起了谢婉心的长发与衣角,她抚开颊边的一缕青丝,一言不发地放下手中半掀开的车厢侧帘,然后斜倚在李妍的肩畔,蹙眉呢喃道。

    “阿妍,我好累……”

    谢婉心的姿容,绝美无比,她雪色的裙抉,翩然如烟,隽秀的容颜,像一株雪莲,清澈纯然,绽放于高耸的冰雪山巅。那种眩目夺神的风仪,让多少男子在一瞬间内忘却了呼吸该如何进行,只顾沉迷于她的美貌之中。

    听到这里,李妍的心都要碎了,婉儿落寞的神情,徐徐步入眼帘,让她的心也剧烈地收缩着,她轻抚着谢婉心飘逸的乌发,只能柔声宽慰道。

    “婉儿,忧思伤身,别想太多了。”

    话虽如此,可只有李妍知道,谢婉心心底苦楚的根源究竟是什么?这么些年来,宫里有多少女子,艳羡于陛下对婉儿的独宠,艳羡于她不争不抢,却能完全占据一代君王的心房,艳羡于陛下对她的百依百顺,可她竟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即使这样,却丝毫没有削减她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几乎所有人都羡慕她,妒忌她,甚至是敌视她,可又有几人晓得,这些年……她其实过得并不开心,眼前的这一切,什么荣华富贵,六宫专宠,都不是她想要的。

    作为婉儿年少时的闺中密友,李妍非常清楚……婉儿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想当年,婉儿与萧长陵青梅竹马,情许三生,以为彼此可以偕手共度一生,云游天下,相忘于江湖,就连天下人都认为,当年的谢家四小姐与秦王殿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谁能想到,事往往不遂人愿,先帝一道冰冷的旨意,犹如一柄无情的利刃,就此斩断了这对神仙眷侣之间的旷世情缘;自此之后,他与她,相隔天涯,不复相见,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与她之间,便横亘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心墙。

    李妍更清楚,此番辽东之行,对于婉儿、陛下、秦王三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这将是一场难以预测的神仙局。遥想当年,为了婉儿,那位心性冷绝的靖北之王,不惜独自担下这无君无父的诘难,千里奔袭回京,孤身仗剑,以一己之力纵横太极殿,直面数千御林军,更不惜于众目睽睽之下,持剑杀人,一剑破甲三十六,血染帝都,剑指天子。现如今,同样为了婉儿,这位早已灭情绝爱的白衣藩王,又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是要以手中三尺青锋杀兄弑君,还是要将天下苍生拖入战火的深渊,皆不得而知。

    无疑,李妍心疼婉儿,毕其一生,她都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为了她势不两立,为了她兵戎相见,为了她一决生死。正因如此……李妍当年才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与谢婉心一同入宫,从此之后,她便牺牲了自己的情感,牺牲了自己的青春,成为大周天子后宫之中的宸妃娘娘,不为其它,只为能永远地守护婉儿,替她挡下来自暗夜里的冷箭,萧长陵不在身边,她便是婉儿最坚强的后盾。

    “婉儿,你不必太过担心,陛下虽然性情有些冷厉,但他唯独对你是不同于旁人的,即便是因为秦王的缘故,想来也不会迁怒于你的。”李妍安慰地抚过谢婉心的手,轻声说道。

    倚在李妍肩头的谢婉心,此刻轻轻抿了抿了丹唇,抬起那双乌晶般的清丽眼眸;彼时,李妍发现,谢婉心的玉容,如寒潮即将来临前浓翳的天色,望向窗外背景的目光,隐隐含了一丝伤怀。

    须臾,谢婉心怆然一笑,稍有晦暗之色。

    “阿妍,最近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遇见二郎,也没有遇见陛下,亦或者,我能有章献皇后和长公主的勇气,就算是死也不嫁给陛下,而是和二郎一起离开上京,从此绝迹江湖,那么今日……你,我,二郎,还有陛下,我们几个人,都会比现在幸福许多,你说是不是呀?”

    “婉儿,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这些年,在你的心里,应该从来就没有忘记过秦王的身影吧。”李妍问得很温柔。

    这一刻,谢婉心黯然神伤,伤感不已,只能以引袖避绝尘埃的姿态,掩去于这短短一瞬间难以抑制的痛苦。

    “情为何物?这十几年里,我见过兄弟阋墙,见过父子情裂,见过杀人如割草,落地不闻声,这宫里……处处都是只会置人于死地的阴谋,而那朝堂上下……藏着的是一只只洪水猛兽,我承认,我爱二郎,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爱了。”

    “婉儿……”李妍沉默了。

    不多时,銮车之中的气氛,静得若沉在深潭之底,想着十年前的喧闹,竟像是遥遥望着另一重天际般可笑。外头的风有些大了,吹落在马车车帘悬佩的一串珠翠,卷带起细微的沙沙声。谢婉心抬起眼眸,望了望那窗格间的一隙,却是铅云低垂,涂抹尽了活跃于云层间的东方煦日。

    ……

    锦州郊外。

    一袭白衣的萧长陵,独自一人,站在无疆亭下,看着雁山山脉迤逦而去。不远处巍峨高耸的锦州轮廓,随着山影的消失……也同时褪去了所有的颜色;回首往昔,靖北之王容貌清峻,应似孤鸿一游,此时此刻的他,竟不由自主地忆及十年前策马离京的那一日,心下凄然更盛:

    此去一别,山水迢迢,音容渺渺,纵有青鸟,亦是探看无由。道边垂柳的空枝上,已在积蓄盎然生机,可他的心头……却犹如凛冬时节冻结的冰面,茫然不知是否还能再逢雪融之期。

    “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