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七月,临近夏末,淡黄色的栀子花,开得一望无际的阔野到处都是,开出大片犹如云霞的浪漫。

    出了锦州的东门,官道两旁,一簇一簇的栀子花挂满枝头,一株一株的垂柳柔枝轻舒,丝绦飘荡,从眼前一直绵延到数十里以外,宛若一道苍翠欲滴的帘幕,横亘于无疆亭畔,成功地掩盖下了因常年风沙而导致的晦暗荒芜。

    前方便是无疆亭,亭外植有一丛斑竹,新笋破土,几枝初绽的桃花,看上去娇艳欲滴,间有垂柳两棵,新枝婀娜多姿,反倒平添了几分野趣;如此盎然的景致,全然不似经年兵戈盈野的苦寒边塞,而更像是一幅草长莺飞,桃烟柳雨,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南国山水画卷。

    此时,夕阳西下,淡淡的余晖,折射出金灿灿的微光,从烟霞里走出大批车驾。一支三千余人身披黄金甲,威风凛凛的皇家御林军,紧紧地簇拥着一辆华丽的御驾,如一阵狂风般……疾驰在锦州城外宽阔的官道之上。马蹄声响彻云霄,车轮声辘辘未绝,扬起滚滚沙尘,仿佛欲将这片大地都覆盖其中。

    将近黄昏,这支历经数十日长途跋涉,承载着大周皇室森然仪仗的东巡车队,终于行进至锦州东门外的无疆亭。

    依照礼仪法度,圣驾莅临,身为四十万铁骑之主,此刻早已率兵横扫辽东,占据锦州的秦王萧长陵,须得亲率麾下大军,以及城内所有官吏,出城接驾。若放在北渝时期,自然是迎出越远越显尊崇。后来,天下大乱,藩镇迭起,此等礼仪大大简化,然基本环节的最低礼仪还是明有法度的。遇到如皇帝巡狩这般大典,司礼大臣还是要拟定诸多寻常忽略而此时却必须遵行的特殊礼仪,以示庄严肃穆。此次天子东巡,预先知会各方的礼仪中便有入城三礼:秦王须率兵出城,迎王于一舍之亭;行郊宴,天子赐酒;秦王为帝驾车,入城。也就是说,萧长陵得在锦州城外三十里处……专候王驾,完成隆重的入城仪式。

    然而,三十里驿亭……未见接驾大军,二十里长亭亦无接驾大军。目下,十里之外的无疆亭,已是遥遥在望,却依然是大风飞扬,官道寂寥,这片行驶于茫茫旷野上的煌煌车马,恍如一叶扁舟,孤独地飘零在横无际涯的东海之滨,既倍显萧疏,又颇见滑稽,似乎随时都可能被突如其来的海啸吞噬。

    此番东巡,随行伴驾的宗室百官、王公勋贵、后妃命妇、内侍宫女,连同各色仪仗队伍……整整一千六百余人,这时竟连一声咳嗽也没有,旅途最是醉心的沓沓马蹄,猎猎旌旗,辚辚车声,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令人难堪。

    见御驾不迎,遇车仗不拜,众人不禁在心底捏了一把冷汗,看来……这位秦王的狂悖,绝非空穴来风,难怪当年太宗断言,身为靖北之王,秦王萧长陵天潢贵胄,年少从军,纵横疆场,叱咤风云,剑术冷冽杀伐,上阵厮杀所向披靡,对敌对己不留退路,眉宇间有凛然之气,曾经亲率大军,一手将昔日号称“天下第一大国”南楚朝廷逼入不死不休之地,最终一战灭国,马踏江南,不啻枭雄之名,然其天性叛逆,傲气凌霜,心中似是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骨子里少了几分对皇权的敬畏,他若有朝一日号令三军,以其人之才……或许可以成为一位优秀的统帅,为帝国开疆拓土,打下一片大大的基业,但终究必为国家大患。

    “止道!”一身鱼鳞软甲,头戴交脚幞头,面色铁青的殿帅高雍,轻轻抬起右臂,长喝一声。

    立时,三千御林军驻足,车队缓缓收住。高雍一骑策马,来到御驾之前,愤然高声禀告。

    “启禀陛下,圣驾临此,秦王未来接驾,臣请陛下就地扎营,臣遣人入城,敦请秦王郊亭如仪。”

    隔着薄薄的车帘,御驾岿然不动,良久……才从里面幽幽飘来了大周天子凝然若冰的言辞,声若寒风。

    “罢了。”

    “陛下,这……”

    萧长耀淡然一笑。

    “哼,朕的这个弟弟,什么时候把国家法度放在眼里,他若是个循规蹈矩之人……朕又何必千里迢迢地来此东巡呢?!你不用派人进城了,漫说是你,就算是朕,他也未必会给朕这个皇帝面子。朕,就在这里等他,看他能晾朕多久。”

    是时,御驾之中分外宁寂,青年帝王俊秀的脸上,虽然无喜无怒,沉默无波,唯独唇角遗留下来的一抹冷笑,却是教人望而生寒。

    ……

    黄昏,凉风初起。

    辽东北部平原的上空,一片云影天光,乍有乍无。

    在田间劳作的百姓并没有抬头,他们没有兴趣欣赏老天爷借助云朵的形状与阳光的折射玩的美妙把戏,只是想在天边那朵雨云飘来之前,赶紧将地里那些金黄的麦子收割回去。今夏雨水有些偏多,听说南方的那条大江涨得厉害,但对于这些生活在疆域之北的民众而言,河堤是否安好,江水是否泛滥,与他们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他们更担心的是这些天杀的泼雨,会不会耽误了一年的好收成。

    偶尔有几只肥硕的田鼠,悍不畏人地从农民们的脚下穿过,抢夺着田中那些散落着的谷粒。农夫们手中的镰刀,也懒得对付这些祸害,只是专心致志地收割着谷子,官道两侧一大片连绵不绝的稻田里,那些唰唰的镰刀割谷之声,渐渐汇成一处,形成一种整齐而且能让闻者产生某种满足感的美妙声音。

    那些赤裸着精瘦上身的农夫,面朝黄土背朝天,将自己身上被谷叶割出来的道道小裂口,全部展示给冷漠的上天观看,却没有注意到……官道之上,正停着一列长得仿佛看不见尽头的车队。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不是那群北渝纨绔恣意游猎的车队,而是象征着大周天子无上权威的天家仪仗。

    “嘶——”

    忽而,远方空旷的原野之上,一声凌厉的长嘶,冲天而起,再仔细一听,那竟然是骏马暴烈的嘶吼,并且还不是一匹马,而是几十匹,几百匹,甚至几千匹,上万匹训练有素的军马。

    没错。

    是军马,而不是野马!

    就在这时,这条原本异常平坦的官道,仿佛是被什么强大的力量驱使一样,就在这么短促的一刹那,竟骤然剧烈地震颤起来,连大地都为之抖动,惊飞林间鸟雀;或许,只有万马奔腾,铁骑驰骋,才能缔造出如此气吞山河的气势。

    地平线上,马蹄声整齐划一,如同战鼓咚咚敲击出来的节奏,愈发密集,也愈发紧致,仿若一柄出鞘的利刃,冰冷地刺向这片沃土深处的三千御林军。

    长长的马嘶,惊雷的蹄声,这一幕的情景,有一种原始的、充满力量的美感,当即震慑住了无数人脆弱的心神。

    高雍举目凝望。

    四面八方,烟尘大作!

    只见,辽阔的平原北端,仅在数息之内,便闪出了大片浓密的黑色云团,再定睛一瞧,那些云团,竟是一大批连绵不绝的黑甲铁骑;他们人人身着黑衣黑甲,面覆黑铁面具,腰佩“靖北刀”,手执丈八铁枪,枪尖泛着慑人的厉芒,乌缨飘荡,宛若一片裹挟雷暴的乌云,个个身上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而他们座下的那上万匹雄骏战马,似乎也如震动的大地一般,受到了某种力量的驱使,反衬出微弱的光芒,散发着黝黑的肤色,顿时便从一片混乱中惊醒过来,舒展着它们身体上强健的肌肉,奋然扬起四蹄,猛烈加速,意态昂然地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茫茫旷野,大举冲了过去!

    黑骑!

    靖北军的铁骑,本身就极为强大,除却铁浮屠、白马义从、虎豹骑,以及三千营、五军营这样的冲阵骁骑以外,便当属这支北大营的黑骑……最为剽悍,甚至可以说,不满五万的黑骑主力,乃是靖北铁骑精锐中的精锐,这是萧长陵赖以起家的部队,在这位枭雄的精心挑选和训练之下,黑骑单兵战力之高,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尤其是在柔然蛮子引以为傲的千里奔袭和长途追杀上,黑骑的将士,更是拥有整个天下最为显赫的战史:

    忆当年,太宗皇帝西征,大军遇袭,受困于穷山恶水之中,时年十五岁的秦国公萧长陵闻讯,亲率六百黑骑驰援,六日之内,于战场之上突进千里,斩首万余,生生救出了当时濒临绝境的太宗皇帝。经此一役,黑骑名扬天下,萧长陵也因救驾有功,于战后受封“任城郡王”。

    数年之后,萧长陵亲率黑骑,深入柔然境内,生擒柔然王庭一代军神慕容天宝,在柔然军方根本来不及反应之前,如闪电般地撤回大周境内,一进一出,跋山涉水历数千里,竟无一人折损。

    黑骑所过,风驰电掣。

    天下谁人不识黑骑!

    高雍即使再怎么迟钝,也认得出来,眼前的这股黑色铁流……正是秦王麾下的黑骑大军,而他们此刻的距离,则是越逼越近,越逼越近。

    一千骑。

    两千骑。

    三千骑。……

    整整一万黑骑。

    身为禁军大统领,高雍深知,这支近在咫尺的黑色骑兵,究竟是一支怎样恐怖的军队!如今,黑骑大举奔袭,莫非……那位秦王殿下,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发动攻势,刺王杀驾?要知道,一万黑骑凌厉冲阵,自己手下的那三千御林军,岂不是瞬息便会沦为黑骑将士的刀下亡魂吗?

    “防御!”

    伴随着高雍的一声怒喝,三千余名金甲绣鞘的皇家御林军,齐刷刷地抽刀出鞘,一时间刀芒大盛;却见,三千御林军,率先执刀向前,快步如飞,紧紧贴着地面,直奔黑骑锋线而来,辅以密集阵型凝聚成势,挡在那辆明黄御驾身前,用以对抗来自黑骑主力狂风骤雨的冲杀。

    忽然,一阵劲风袭来,一面高耸的银色衮龙金边大纛,赫然飘扬于万军丛中,大旗经风一吹,旗帜猎猎振动,而镌刻在上面的那枚“萧”字徽记,也在这一刻显得尤为清晰,笔力遒劲,大气磅礴。

    这面大旗,便是标志着靖北大军所征必克,战无不胜的象征与支柱,亦是承载着秦王萧长陵挞伐天下,马踏群雄之赫赫战绩的一面不倒军旗。

    ——“萧”字王旗!

    王旗迎风招展。

    旗下的男子,身姿俊秀,面容沉静,一身戎装,倚风策马,身后大氅紧贴双肩,凭风力卷动;远远望去,马上那位胜似少年将军的男子,他的风姿是那般飘逸,身形是那般高颀,五官是那般坚毅,双瞳又是那般凌厉,马蹄扬起的烟尘,腾于半空之中,风沙扑面而来,却依旧无法掩饰住他冰冷甲胄下的那副傲岸的身躯。

    一代枭雄跃马如风!

    此时此刻,上万匹黑色的骏马,在各自主人娴熟的控制之下,正在奋蹄狂奔,蹄生烟尘,如一缕两缕万缕轻烟,向东而行,向着沉沦的夕阳进发;余晖倾泻于北方苍茫的原野,靖北之王意气风发,策马扬鞭,而在他的身后,胡锟,桓欷,沐英,龙西风,韩如江……诸将相随。

    嘣!

    但闻霹雳一声弦响。

    一支长长的羽箭,已如流星一般飞出,箭梢发出啸鸣,尖锐而又刺耳,仿佛欲将暮色撕裂。

    这一声清越的弦响,来得出其不意,在场的御林们,皆是吓了一大跳,顺着箭去的方向……放眼望去,不由得一片惊呼,只见,此箭已经直挺挺地插在了御前百步开外的平地之上!

    萧长陵缓缓摁下铁弓。

    虽说现在是郊迎期间,在场的每一名御林军,都携带着兵器,但这毕竟是在御前,不打招呼就放这么一箭,干系还是不小的。换了别人是断然不敢这么做的,因此众人都是惊愕地抬头望去,待到看清楚了放这一箭的是秦王殿下,倒也不觉得诧异了,因为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这种事也就是此人干得出来,毕竟是先帝最疼爱的皇子,国朝不世出的统帅,狷狂不介,飞扬跋扈,反正圣上也不会责怪于他。

    御前放箭,萧长陵不可能真的这般有恃无恐,然而这一次,他确实是故意利用了自己特殊的霸主地位。放这一箭,他有两层用意:第一,警告皇帝陛下,不要在我面前摆帝王的架子!第二,警告那些跟在皇帝身边的鹰犬,少跟我耍花招!孤已经注意到你们了!这次射的是地面,下次指不定是什么了!

    飕飕飕!

    数以千计的箭矢齐射,宛若青天翻涌的海浪,似有雷霆万钧之势,划破了沉寂的天空;下一刻,数不尽的箭羽……仿如星河倾泻,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扎在萧长陵方才那一箭所射的御前百步。

    御林军的阵形,微微有些松动。

    黑骑距离御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骑在马上的萧长陵,依旧疾若闪电,完全没有减速的迹象,直接冲到御驾面前数十丈之处,才猛地将马勒住,飒露紫的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响亮的长嘶,马蹄落地,扬起大片沙尘。

    站立在飒露紫前的高雍,不由得浑身一抖,他左右两侧的御林军,刚刚握刀上前半步,就被萧长陵剑刃冷电的峻厉目光一扫,生生逼退了回去,因为这一瞬间他们已经看得清楚:萧长陵并非孤身一人,在他的身后……是整整一万人杀气腾腾的黑骑大军,是那一抹令人惊骇,掀起万丈狂澜的黑色铁潮。

    那个传闻之中光芒万丈,英雄盖世,仿佛是从修罗血池杀伐走来,被诸国群雄冠以“人屠”之名,纵横往来未尝言败,世人口中恍如神魔的年轻枭雄,如今就策马屹立在众人面前,目光幽沉,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黑盔铁甲的铁骑,分作九列,严阵肃立,萧长陵一身征尘未洗,战甲佩剑,盔上一簇白缨,端坐在那匹通身紫鬃的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他一马当先,提缰前行,身后九列铁骑,依序而行,步伐划一,每一下皆响彻塞外长空。

    很快,萧长陵轻轻挽起缰绳,目若寒星,右手微抬,一万黑骑立时驻足,直直列开长枪,行止果决之极,无愧于“天下第一强军”的称号。

    森严结阵以待的那三千御林军,无一不是金盔明甲,刀剑鲜亮,而这一万黑甲铁骑,连甲胄上的风霜征尘,都尚未完全洗去,却将御林军的气势压倒无余,在他们面前,平日里威风八面八面的皇家御林军,顿时成了戏台上的木偶一般,徒具花巧,全无用处,俨然就是一群随时可被黑骑铁蹄碾碎踏破的可怜血肉。

    他们是从万里之外喋血而归的将士,用敌人的鲜血洗亮自己的战袍。

    那刀是杀敌的刀,剑是杀敌的剑,人是杀敌的人。

    杀气,刀光,剑影,锋刃,只有浴血疆场,身经百战,坦然直面生死的人,才有这样凌冽而沉敛的杀气。

    良久,萧长陵凝然踞于马背,并未下马,整个人的面容沉默似水,看上去波澜不惊,只是微微扬起马鞭,极端冷峻地寒漠开口。

    “臣,大司马、大将军、太尉、上柱国、天下兵马大元帅、都督中外诸军事、北境行台大元帅、天柱上将、秦王萧长陵,恭请陛下圣安!”

    他的声音沉厚,竟是如此威严遒劲,就连远在五十余丈开外的殿前司侍卫……都隐约听见了。尽管,自从大周立国以来,身为“当朝军功第一人”的萧长陵,早已拥有了带剑面君与御前骑马两项特权,然而,萧长陵这一次还是格外郑重地将自己王爵之前挂着的几个重要军职一一唱毕;萧长陵此举,正是在向天下人表明自己的身份:我,萧长陵,不止是大周的秦王,皇帝的弟弟,更是靖北军的统帅,是天下景仰的战神,更是主宰四十万雄兵与三州国土的王,区区几个跳梁小丑,还不配死在孤的剑下。

    “恭请陛下圣安!”

    “恭请陛下圣安!”

    “恭请陛下圣安!”

    刹那间,潮水般的一万黑甲铁骑,齐齐爆发出直刺云霄的三呼万岁之声,声震四野,草木皆惊,响彻苍茫世间。所有人都被湮没在黑骑将士这雄浑的呼喊声中,连煊赫的皇家仪仗,也不禁为之黯然失色。

    隔着极远,许多人看不清萧长陵端踞战马的英姿,仅仅遥遥望去,竟已让人生出压迫窒息之感;却见那一袭崭新的玄焱战甲,内衬白衣胜雪,一簇雪色盔缨迎风飞扬,在西方天际沉沦夕阳的映射之下,熠熠生辉,闪耀寒芒。

    昔年白衣将军,今日一世枭雄!

    天下安宁,尽在此人剑锋之下。

    ……

    谢婉心轻轻挑起纱帘,果然……一抹英武俊秀,挺拔硕立的身影,赫然映入了她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底。

    她微抿薄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是久别重逢的欣喜,还是相隔天涯的哀伤?个中酸甜苦辣,恐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策马仗剑的男子,不正是那个她心心念念,魂牵梦绕十年之久,始终无法从她的心底抹去的男子吗?——她的二郎!

    是他。

    就是他。

    惆怅间,谢婉心隔着车窗,倾身看去,见他一身戎装端坐马背,双目平静无波,看不出是喜是怒。几个月未见,他明显瘦削了许多,早已不复少年时的英气,此刻只有如满弓之箭的冰冷杀气,凝聚着前所未有的怒火与威慑。

    这一刻,谢婉心默默闭上双眼,纤纤秀眉蹙起,仿佛走进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漩涡。——那,便是她的回忆:

    想当年,他是意气激扬的少年将军,鲜衣怒马,横戈披甲,宛若上京城中一颗璀璨的北斗七星。

    想当年,他是率性洒脱的白衣皇子,剑胆琴心,侠骨柔肠,一生只愿与所爱之人白头到老。

    可如今……他是军威赫赫的靖北之王,割据三州,画地为王,世间众生的生死荣辱,皆在他的一念之差;昔日的柔情,曾经的潇洒,此刻则尽数掩藏在那张冰冷的面孔之下,潜匿于那副背负万千亡魂的人屠身后。

    谢婉心睁开眼睛,缓缓合上车帘,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出这辆銮舆,那,自己与他之间,便是真的无路可退;于谢婉心而言,终其一生,她只能是皇帝陛下的贵妃,而萧长陵……也只能是大周王朝的秦王,靖北军的统帅!无论何时何地,她都不能跃过那条长长的鸿沟,或许,今生今世,她也只能将对二郎的爱深深埋在心底,不为家族荣光,不为帝王独宠,不为江山社稷,只愿他一生顺遂。

    ……

    平原之上,萧长陵雄踞马上,并未看到婉儿始终注视自己的双眼;他的神色沉肃,目光深凉如水,黄昏骤起的微风,轻拂过萧长陵凸显坚毅的面部轮廓,一代枭雄凝望夕阳,漠然许久。

    “臣萧长陵……恭请皇帝陛下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