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宁静与沉寂,默默笼罩着这座偌大的盛京城,仿佛一切都是那么杳无声息,这一夜……似乎与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一样:万籁俱寂。

    此刻,夜幕之中,挂着一轮清润的秋月,银辉洒遍盛京,四下皆是一片泻金流银的辉煌世界。

    “哒哒哒……”

    忽然,空旷的驰道上,响彻着清脆的马蹄声;沉睡中的盛京,骤而又响起一阵铿锵刺耳的钟声——这是象征紧急军情的期门金钟。旋即,两骑蹄下生风,爆发出阵阵嘶鸣,宛若两道黑色的闪电,直奔秦王所在的青城宫而去。

    今晚本是萧长陵的新婚之夜……然而,一封来自晋阳的八百里加急,却划破了后半夜的宁寂,惊醒了睡梦中的萧长陵;城门处,那一声声“边关告急!”,“北境急报!”的高亢之声,如滔滔江水,一直绵延到了青城宫前。

    浓浓的夜色下,青城宫中,幕府大厅灯火通明,鸦雀无声,仿佛连烛与香的默燃声也能听得见;只见,幕府的四周,密匝匝肃立着三百名盔甲鲜明,配备弓箭的中军亲兵——“狼啸卫”。青城宫早已戒严,宫眷、侍女、侍卫、内侍、文书、杂役、兵丁各色人等,一律不得随意走动。宫内岗哨密布,三座宫门均设有重兵把守,一时枪矛林立,甲胄光寒。

    此时此刻,青城宫上上下下,都非常清楚,北方大战已迫在眼前,许是柔然蛮子的铁蹄再度兴兵南下,却不知究竟是吉是凶。其实不仅仅是他们,便是此刻那些聚于幕府大厅共论军务的将军们,对于他们即将所要面临的新一轮边关血战之吉凶成败,尚是一无所知。

    尽管如此,但他们这些人毕竟都是在战场上带兵厮杀的猛将,有些人甚至此生都是在刀丛剑棘的冒险中度过,以往哪怕是深陷绝境,哪怕是当年在沈儿峪的群山之中连绵大战,山穷水尽,也从未退却半步,因为他们始终坚信一点,靖北军的战旗,永远都是飘扬在天下的中央,旗帜飘到哪儿,靖北军的刀锋,就杀向哪儿,只因他们是睥睨群雄的靖北大军,更因为……他们的王上,是战无不胜的靖北之王!

    宽阔的幕府大厅,一炷粗如儿臂的大蜡烛,燃着明亮的烛火,扑扑闪烁,照耀得整个幕府宛如白昼。

    大厅内,萧长陵此时早已脱去了婚服,换上一身白衣,臂间佩戴着的那对银色护腕,尤其引人注目,显得风姿俊秀。窗外月光如漏,丝丝清辉照射在萧长陵的脸上,一双黑眸深冷而锐利,黑漆漆的乌瞳,长天如碧;他的双手负于身后,兀自站立在一面覆盖着红布的墙壁之前,神色沉静,冷凝如冰的面容上,浮漾着一层寒霜,教人不敢亲近。

    萧长陵的身后,二十七名靖北军的各级将校,肃然而立,个个眼神如刀,几乎同时凝望向了那面宽大的墙壁。

    红色的绒布缓缓拉开,露出里面那张阔大的地图,地图已经重新改制过了,大周帝国明黄色的疆土,正在不断地向北延伸,而它的身下身后除了那些蛮夷胡地之外,中原,河朔,北地,关陇,甘凉,河西,巴蜀,江南,淮北,岭表,还有刚刚打下的辽东……已经尽归己身。

    必须承认,大周疆域这几年对外拓展的势头,确实非常迅猛,占据北方草原与沙漠的柔然,虽然看上去依旧是个庞然大物,但在大周王朝这头新崛起的雄狮面前,却显得有些臃肿不堪。柔然立国虽已百年,然其所统辖的领地却仅限于漠南,漠北,以及阴山南麓一带,周遭便是大大小小的游牧部落,远比不上当年西胡统治时期控弦百万,雄霸北国的鼎盛。

    萧长陵冷冷地凝视着这幅地图,似乎……大周广袤的疆土,此刻已然尽收眼底。然而,他那双深寒凛冽的目光,却始终游弋在与柔然接壤的北境三州,那里驻扎着被他视若支柱的四十万靖北雄师,于他而言,这是他亲手打下的霸业,他的将士在那里,他的子民在那里,他的根基也在那里,就是在那里,他率领数十万健儿,誓师出兵,一路恢弘南下,势如破竹,终以风卷残云之势,一举捣碎了南楚精心构筑的千里江防,平定长江以南;也是在那里,他亲率大军,长驱疾进,深入塞北,成功将靖北大军的锋刃插入阴山以北,拓土千余里;还是在那里,他完成了以四万铁骑精锐,横跨辽水,直取盛京的壮举,彻底将孤悬已久的辽东诸郡纳入大周版图……

    微弱的烛影,悄然掠过秦王英秀的剑眉,却见……萧长陵头也未回,只有眉棱骨不动声色地耸动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寒声说道。

    “都说说吧。”

    “启禀大王,据探马来报,自前日迄今,柔然王庭开始频繁往边境运兵,似有蠢动之意。”胡锟率先开口。

    虽说萧长陵平日在天子面前的诸多放浪形骸之举……多是伪饰,但若秦王府内部开起军务会议来,却是半点儿也不含糊。毕竟,柔然大兵压境,稍有不慎,那群北蛮子的铁蹄,真有可能兵临晋阳,剽掠王城。秦王府的军务会议,时常悖逆常规,一般都是由北大营主将镇北侯胡锟主持公议,众将各抒己见,最后由萧长陵拿定主意,而在这个过程中,身为靖北军最高统帅,皇帝敕封“天柱上将”的秦王萧长陵,往往是静静旁听,极少搭言。

    室内灯火如昼,萧长陵敛眸,俊秀的容颜,永远如霜雪般冷峻,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沉声淡漠问道。

    “何人领兵前来啊?!”

    “回大王,据悉……应是扩廓亲来。”胡锟应道。

    当听到“扩廓”这个名字时,萧长陵先是沉默良久,一双澄亮英目骤然生寒,眉宇间暗影愈深,原本平静如水的眼神,也顷刻间变得锋锐若刀,但很快便又沉寂了下来,继而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

    “你确定是扩廓吗。”

    萧长陵的声音,颇为冷厉,亦颇为镇定,仅凭这一句话……确实听不出什么异常,但若配上这位年青枭雄秀逸的神采,倒是别有一番乾坤,地图前凝然屹立的他,一身白衣胜雪,虽目藏寒色,然整个人依然英俊挺拔,薄唇微微勾着,那双深邃的眼眸,时不时泛起一丝凉意,转瞬又化作透骨的寒气。

    “大王,据斥堠回报,北方边境出现的柔然铁骑,皆是扩廓帐下国阿辇的骑兵,为数均在数万人左右。至于漠北其它部落……此番是否随军南下,目前尚不得而知,末将即刻去查。”胡锟按着腰前悬佩的“靖北刀”,面色凝重地回答说道。

    白衣藩王漠然负手不语。

    元英摇了摇头。

    “数万人不行,到底是多少人?我看……要是不弄清楚这个问题,前方这个仗是没法儿打下去了。”

    “晋阳来报,明朔已派游骑前往探查,现在……除了知道定襄周边的蛮骑,约有三万之众,另外两路的情况尚不清晰,所以,我们眼下只能等最近撒出去的斥堠回报。不过,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此番边境被扰,均是在城郭之下示威即退,未曾攻城。也就是说,敌人此次的兵力,并不足以攻破城池,故此三路蛮贼,我估计每一路的兵力,应当都不超过三万之数。若是这样计算下来,这次柔然总共调动的军马人数,当在十万以内。”胡锟探出手指,定定地停在毗邻北方六镇的定襄与马邑之间。

    “十万?扩廓疯了?!仅凭十万蛮子就想吞下整个北境,他老子都没有这么大的胃口。”元英将军鄙夷说道。

    “我倒觉得这位柔然太师不似是个蠢人。”这次说话之人,正是身着玄色铁甲的平北将军桓欷,他轻轻握着腰间“靖北刀”的刀柄,挪步上前。

    桓欷沉吟说道。

    “大王,前几日,三州经略使南宫天穆发来密函,照他得到的讯息,柔然铁骑已于十天前便开始行动,如今……已有数万胡骑自壶关以西南渡无定河,只不过,我们目前手里所能掌握的消息实在太少了,无法判断这股骑兵是否就是第一批袭扰并州的那伙敌寇;更加可疑的是,位于并州西北的定襄和马邑,先后遇袭,可是并州方面却迟迟没有传来消息。这就怪了,扩廓主力究竟是从哪里渡过的无定河。”

    龙西风也开始皱眉说道。

    “你们说……他们会不会是沿阴山西麓一路南下,在密云附近渡过大河,然后向东直扑定襄?”

    身为铁浮屠中军副将的龙西风,少年从军,久经沙场,素以骁武凭陵,悍不畏死之名,勇冠靖北全军,就连萧长陵也曾赞叹“西风之勇,百骑莫挡”;然而,这并不能证明,这位能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猛将,同样也是一位优秀的将才,比起他在百万军中带兵冲阵的勇猛,龙西风在统领大军方面的才能,反而被削弱了许多,譬如,萧长陵亦曾说过,若让龙西风领兵,只可令他领三千铁骑,绝不可过万;因此,这多年来,龙西风一直便是“铁浮屠”的中军副将,他的麾下,也确实只有三千铁骑。

    听完龙西风的议论,胡锟摆了摆手,笃定说道。

    “不可能。薛崇英刚从冀州回来,柔然若是从密云渡河,屯驻冀北的东大营守军,不会没有察觉。”

    “就算三路贼寇总共十万兵力,但若单凭并州军马,也足以应付了。不过,现在最麻烦的就是……敌军来路不明,莫名其妙就让他们插入我边镇大军的间隙之中。若是不能探清柔然人的进出路途,我们就不能获悉其确切的数目。只要隐匿行踪,漠北金帐的国阿辇主力,随时都有可能突破我们在边境的防线,杀到晋阳城下。而且,这帮天杀的北蛮,来去如风,以战养战,根本不会考虑什么粮草补给,委实难以揣度其具体行踪。”元英浑厚的声音,明显带有了几分深深的担忧。

    夜色已经极深了。

    幕府大厅之中,依旧燃灯如昼,萧长陵此刻也已凝神闭目,静静地站在地图面前,面无表情地倾听着麾下诸将的意见,双手轻轻地摩挲指间;窗外偶有夜风吹入,吹在萧长陵本就生得俊秀的脸上,仿佛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挥之不去。

    厅中,烛影摇曳。

    萧长陵双目微闭,眼前宛若浮现出无数部族驱赶着瘦弱的羊马,卷着破烂不堪的帐蓬,艰难地行走在风雪之中,沿着那高耸入云的阴山山脉,拼命找寻着西进的道路,一路上冻尸连连,秃鹫怪叫——这是何等样壮观惨烈的景象,又是何等样一次伟大的迁徙。

    胡锟举目,凝望着萧长陵那一抹挺拔的背影,又看了看正在各抒己见,讨论得如火如荼的将军们,他知道必须要由大王来最后决定了。

    “列位,我们今日商议军务,并不是要就眼前局势讨论出个结果来。目前,朝局诡谲,皇室觊觎,我们议的是,假如天子降敕命大王挂帅出征,这一仗究竟该怎么打?如果打……又怎样才能打赢?”

    “佐玉兄,大王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了,就这种小局面还需要我们这些个大老粗来多嘴吗?不管扩廓南下走了哪条路,晋阳作为王城,都是至关重要之地,可先令苏翊将军分兵数千,巩固王城四周,坚守待援,再令东大营主力沿洺水西进,驰援马邑、定襄,只要东大营的兵马一开到,立时便可接管并州以北的防务,而后……大王再遣六镇之兵南下,沿代北驻防。届时,无论扩廓从哪个方向偷袭,这般局面,他手上没有个二十万铁骑,恐怕连半个月都支撑不下去。只不过,这么打仗,未免太中规中矩了,极没意思……”桓欷笑道。

    “你们想过没有,”萧长陵忽然睁开了原本微微合拢的双目,用挟带着金石音色的铿锵声调,冷冷开口说道,“扩廓此番南下,为何不再效法以往南侵之时的围困城郭重镇,反而去袭扰边地?他既然有能力屠戮三州,那么自并州直插介休,渡过汾水,威胁晋阳也并非难事,他为何不走这条捷径?竟要南辕北辙?反正左右已经来了,又何必在意这一小步呢?他此次南犯,既不攻城略地,也不大肆劫掠,更没有趁我大军尚未集结严整分而击之,这又是为什么?你们难道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

    众将面面相觑。

    不得不说,萧长陵这几句几乎句句问在了节骨眼上,均是扩廓此番南下的不合常理之处,到底是当年平灭南楚,叱咤疆场,纵横万里,如今手握四十万靖北军的“大周第一战神”,其眼光之毒辣,谋略之深邃,确实非一般名将可比。只是知道不合理容易,但要是想解得此惑,却绝非易事。

    萧长陵的眼神,忽而凛然生寒,凌厉的目光,在明亮烛火的映照下,透着一股百折不挠的坚定。

    “扩廓……实为劲敌啊。”

    “大王的意思是……”

    将军们凝目看去,只见……萧长陵此时终于笑了起来,手掌忽然重重地拍在了地图的上方,那一大片涂成青色的异国疆土——柔然王庭,而他那一袭白色的衣衫上,似乎也都携带了一股无法阻挡的坚毅味道,寒声开口。

    “我大周连年征伐,旱洪相加,雪灾又至,偏生柔然那边这两年却是风调雨顺,草长马肥……当然,若仅是如此,区区胡蛮,也不至于让孤如此小心,只是……你们可知道,我大周雪灾之前,北蛮王庭的那个小可汗,也不知动用了什么法子,终于说动扩廓从漠北出兵,牙帐正冲北境。”

    胡锟恍然大悟。

    “原来,大王所忌惮的并非柔然,而是……扩廓。”

    萧长陵复又仰天大笑起来。

    “胡蛮不足惧,孤也从来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只是扩廓此次既然起复,想必王庭那边所受的压力顿时小了,孤不得不将眼光往北边看去。毕竟,这天下配做孤对手的人并不多,扩廓算是一个。”

    这一刻,萧长陵敛去冷凝的目光,面色平静地转过身来,一双锐利的寒目,宛如一柄崭新的“靖北刀”,漠然地锁定在了窗外的夜色。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扩廓既然来了,孤就陪他好好玩玩。十年未见,我倒要看看……这位草原第一名将究竟有没有长进。”

    ……

    是时,夜幕正深,暗沉的黑云被狼烟浸染,以一种异常诡异的颜色铺在天际尽头,仿佛没有止境似的。

    此刻,幕府之外,那三百名全副武装的“狼啸卫”亲兵,尽皆表情肃穆地看着幕府的大门……缓缓开启,又看见他们那位崇高的秦王,神色冷淡,目光坚毅地从大厅中阔步走出;这个时候的他,早已换好了出征所穿的甲胄,依然是熟悉的黑盔白羽,身披墨色绣金蟠龙战袍,外罩玄焱鱼鳞铠甲,整个人的身形傲岸挺拔,腰畔悬以“承影”,玄色大氅迎风翻卷,全身上下无不闪耀着骄傲的光芒。

    月色下,萧长陵风度澹雅的身姿,就这样跃入面前那些“狼啸卫”将士们的眼中,他们只觉得……眼前这位披甲的男子,就像一柄淬火的宝剑,在战火中被淬炼捶打得愈狠,就愈加锋利刚硬,也愈加绽放出光彩夺目的华丽之光。

    “大王威武!”

    “大王威武!”

    “大王威武!”

    ……

    须臾之间,三百将士齐齐跪下,一声声高昂的大吼,如火山爆发般,响彻于青城宫寂静的夜空,绵延不绝。

    在这一瞬间,萧长陵的眼睛,忽然出现了一阵朦胧,冷冽的寒气,顿时便笼罩住了他的视线。直到此刻,他才重新找回了曾经在战场上那种大军统帅应有的自豪感。眼前的这些人,他们身为大周的兵士,拿的也是大周朝廷的俸禄,然而,他们却只认他一个人的将军,一个人的军队。这是一群无论到何时何地都会誓死追随自己的热血汉子。回想当初,天下乱战,四方兵戈不止,豪杰并立,他们跟着自己南征北讨,浴血拼杀,可最终还是在天下英雄当中选择了他——大周帝国的秦王!

    只见,幕府门外,萧长陵挑眉,振臂一掀风氅,冷然凝视向沉睡的夜空,仿佛天下都尽在此中。

    “备马!”

    ……

    新婚之夜,秦王披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