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大雪纷飞。

    赵小宝感觉自己飘在天上,她能看见所有人,但他们却看不见她。她被这场惊变吓得哇哇大哭,嘴里直喊着爹娘,她不晓得这是咋了,啥是地龙翻身?地龙为什么翻身?

    她看见后山的石头往下滑落,砸倒了一大片树木,村里的房子眨眼间全部倒塌,有人满头是血,有人跪地大哭,逃过一劫的鸡鸭鹅狗四处跑,有人去刨被埋在碎墙尘埃里的亲人,有人呆滞茫然地望着亲人的尸体。

    赵小宝终于看见了他们家,明明前一刻爹娘兄嫂还在聊嫂子们的回门厚礼,眨个眼的工夫,爹就被房梁砸中了脊梁,娘哭喊着哥哥们的名字,叫他们快来救爹。

    大哥二哥三哥反应迅速,地动的瞬间就睁开了眼,捞起还在熟睡中的嫂子们就跑了出来。侄儿们要慢些,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一瞬就迟了,丰子和喜儿瞬间被掩埋在土墙下,小五谷子阿登被瓦片砸的满头血,哭喊着爹娘爷奶,顾不上跑,疯了似的搬挪砸在弟弟们身上的石头土块。

    大哥二哥去救爹,三哥去救丰子和喜儿,嫂子们哭到快撅过去,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丰子和喜儿,没了……”

    赵三地跪在地上,抱着从废墟里挖出来的赵丰和赵喜,怔怔望向另一头正在救爹的大哥和二哥,声音几不可闻。

    冰凉的雪花落在脖颈里,刺骨寒凉,一声痛苦的哀叫响彻天地。

    “我的儿啊——!!!”

    孙氏整个人直挺挺栽倒在地。

    …

    “呜哇……”

    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嚎从主屋传来,守在一旁彻夜未眠的王氏一把伸手把闺女抱了起来,面上难掩焦急,叠声哄道:“不哭不哭,小宝不哭,娘在这儿。”

    “咋了嘛这是,咋就一直哭呢?”赵老汉端着油灯凑近,见老闺女眼皮都哭肿了,一颗心仿佛被揪住一般疼。

    也不晓得咋个回事儿,娃儿前脚还捧着碗吃着香喷喷的猪油渣,后脚冷不丁就晕了过去,半点征兆都没有,吓得一大家子腿都软了,抱着她就要去镇上寻大夫。

    好在老三媳妇细心,发现小宝只是睡着了,大家伙这才安了心。

    可这心也没安稳太久,接着就是哭,眼泪止不住的哭。一开始只是默默流眼泪,后头就是哇哇大哭,怎么都叫不醒,不晓得她是梦到了啥可怕的事儿,小脸满是惊恐无助,被魇住了,咋都叫不醒。

    “这么哭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得想想法子。”赵老汉趿拉着棉鞋下了床,翻箱倒柜去拿香烛纸钱,他要给天上的神仙烧个香,问问啥情况啊这是,是不是把孩子叫去上头问话了?若是娃儿在凡间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儿,说两句就得了,可不兴打骂啊。

    “大晚上的你干啥?”王氏心里本就烦着,瞅他那样更来气了,“你当神仙和你一样不睡觉不成?”

    “哎哟,天上的时辰和咱们的不一样,指不定这会儿正吃着晌午饭呢。我求个心安,你别管。”赵老汉嘴里神神叨叨念着,拿着香烛纸钱开门去了外头。

    房门没关严实,王氏眼力俱佳,隔着窗户瞧见院子外亮起点点烛光,老头子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个啥。

    许是这法子真有些作用,她怀里一直哭闹不止的赵小宝突然睁开了双眼。

    “娘!”

    “娘在。”王氏面色一喜,下意识晃动双臂,摇晃着怀里的闺女,“小宝不怕,不怕啊,娘在呢。”

    她的侧脸被昏暗烛火照亮,眼角道道褶皱都是温暖的慈爱之色,全然不似梦里的绝望模样。

    赵小宝瘪嘴,突然再次嚎哭出声:“呜哇——”

    刺耳的嗓音划破了黑夜,惊得隔壁几间屋子的人都惊醒过来,赵小宝哭得直打嗝,两条小短腿一个劲儿蹬被子,似乎想要挣脱什么束缚:“娘,娘,翻身了,龙翻身了,房子倒了,爹被房梁砸死了……呜呜,爹死了!”

    赵老汉前脚刚踏进屋,后脚就听见闺女说他死了,老脸登时一变,急道:“小宝你梦到啥了?啥龙会翻身啊,爹可没听过!咱们村里只有蛇,哪来什么龙……小宝啊,可不兴乱说,你爹我好着呢!”

    王氏却是脸色一变,房子倒了?龙翻身?龙?地龙翻身?

    她心头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慌瞬间席卷全身,她一把扯过被子裹住赵小宝,急得顾不上穿鞋,抱着闺女就往外头跑:“老头子,快跑!!!”

    赵老汉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却下意识跟着往外头跑。

    “老大!老二!老三!快醒醒,都别在屋里,带着婆娘赶紧出来——!”

    “赵五赵谷赵丰赵登赵喜……”

    随着话音刚落,大地骤然轰鸣,一阵天旋地动之感随之传来,山岳在咆哮,大地在翻滚,后山鸟雀野兽惊恐扑腾奔跑,巨石骤然砸落地面。

    大地开始剧烈摇晃,王氏只感觉脑子阵阵发昏,双腿竟有些站不稳。她脸色大变,连忙稳住身形,在赵老汉的搀扶下,抱着赵小宝一个猛子冲了出去。

    就在他们跑到院子的下一瞬,身后的主屋轰然倒塌。

    王氏吓得面色惨白,双腿发软,一双臂死死抱紧怀里的赵小宝。

    “老头子……”

    “在、在呢,没啥事。”赵老汉双唇嗫嚅,豆大的汗珠骤然滑落,他双腿发颤,连忙看向五个小子的屋子,就见他们像一串灵活的猫,兄弟五个哇哇大叫着跑了出来。

    “爷!咋了这是?!”

    “奶,奶啊,发生啥事了,咋恁吓人啊,我要吓死了!”

    “我差点被砸到了,还好我跑得快!”

    五谷丰登喜嚷嚷着跑到王氏身后,脸上惊魂未定,完全不晓得这是咋了,正睡着觉呢,突然就被兄弟拽了出来。

    房屋在眼前坍塌,大地在摇晃,村子各处响起惊慌大叫声。

    赵大山早在小妹哭嚎时便惊醒了,本想去主屋看看情况,异变突起的瞬间,他一把捞起床上酣睡的媳妇就往外头跑。赵二地向来觉浅,和大哥差不离,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就抱着媳妇跑了出来。

    只有赵三地,从小到大就是个雷都轰不醒的主儿,瓦片都砸在脸上了,才被他媳妇使劲儿掐醒,最后顶着被揪青的脸狼狈跑了出来。

    “爹,娘,你们没事儿吧?!”兄弟仨第一时间看向王氏和赵老头。

    王氏摇了摇头,她抱着已经吓傻的赵小宝站在院子里,一言不发。

    她亲眼看着自家的房屋在眼前倒塌,只几个眨眼的工夫,住了一辈子的屋子就变成了废墟。

    天空一片黑暗,雪花飘扬,地动持续了许久,一片绝望的哭喊声从村里远远传来。

    赵老汉狠狠咽了口唾沫,他动了动僵硬的脖颈,艰难开口道:“老三留下照看家里,老大老二和我一起去村里救人。”

    此时再顾不上别的,什么被砸死的鸡鸭,被埋在屋里的钱财衣物,还有昨儿刚炼的猪油……这会儿都没有命重要。

    他深吸一口气,看了眼老妻,王氏冲他点点头,两口子啥都没说,但多年默契一个眼神就足矣。

    人类面对天地之威,显得是多么的渺小。

    王氏深吸一口气,支使着赵大山去挖东西,米面粮油,能挖出多少算多少,被砸死的鸡鸭及时拾掇出来,这些都是能吃的。好在今年的两头猪,一头卖了,一头杀了,猪肉被埋了倒是没啥,早已熏成腊肉,挖出来洗洗就成。

    米面粮油虽有损耗,但好在粮食装在粮袋里,大头的没啥问题;面粉是不能要了,混了泥沙木屑,全部报废;猪油罐子全都碎了,猪油还未完全凝固,估计也没法要了;鸡蛋酱油这等受不得损坏的物什也保存不下来,只有粗盐罐子,仔细拾掇估摸着能留下一分。

    还有家里最重要的钱匣子……她下意识紧了紧怀里的闺女,脑海里飞快算计了一下家当。

    她低声对站在一旁吓得仍旧回不过神的三个儿媳道:“你们去挖衣物棉被,注意些切莫沾了雪水受潮,如今天寒地冻,家里人不能受凉生病。”

    “嗯!”朱氏点头,抖着发软的双腿,和两个妯娌去挖东西。

    “你们几个不要乱跑,好生在家里待着。”王氏看向几个孙子叮嘱道。

    赵五几个却有些站不住,一个劲儿瞅向村子方向,脸上忍不住露出担忧:“奶,我们能不能也去救人?”他们担心村里的小伙伴们,也不知他们咋样了,有没有跑出来。

    “阿登和喜儿留下,小五带着谷子丰子去村里帮忙,都注意安全。”王氏想了想安排道,几个大的都有把子力气,能当半个成年汉子使唤,帮忙抬个房梁,搬搬石头也是成的,如今能救一人是一人吧,全看命了。

    赵五面色一喜,抬脚就要跑。

    “先去帮族里。”顿了顿,王氏补充了一句,人都有私心,关键时候自然先帮族里人,有余力再帮外人。

    “嗯!”赵五猛地点头,带着两个弟弟就朝赵二癞家跑去,村里也有亲疏之分,他要先去看看二癞子!

    今年大雪纷飞,年下时节已许久不曾见过阳光,洗件里衣都得吹个五六日才能干,还有一股子难闻的馊味儿,若是眼下棉衣沾了雪水,湿漉漉的衣裳穿在身上必然会生病。

    王氏想起幼时听长辈说过,许多年前也曾发生过一次地动,范围之广横跨两州,地动中心的城池死伤无数,周边城池受到波及亦是一片惨绝人寰的可怕景象。

    房屋倒塌,砸死的人数不胜数,官府人力严重不足,导致许多原本还有生存希望的人最终没有等来救援,永远地被掩埋在了废墟之下。

    这还不是最凄惨的,天灾不认富贵贫贱,有好些没有受灾的穷苦平民趁此机会大肆洗劫,把那些受难的富户人家抢了个遍,狠狠发了一笔横财。

    官府忙得后脚打前脚跟,还要分出一部分兵力镇压宵小,导致人手严重不足,没人挖的尸体长期被掩埋在地底下,最后发臭发烂被老鼠啃食。

    最后的最后,一场比地动还可怕的疫病疯狂蔓延。

    封城,杀人,烧尸……无计可施的上头最终发号施令,把一城染了疫病和没染疫病的人关在城里,大火滔天之下,一片人间炼狱。

    想到此,王氏狠狠打了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