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嘉宁听到他后半句话时,微微一怔,这才发现卫云珩似乎误会了什么。

    千夫所指,亦万死不辞?

    他恐怕是以为自己日后欲举兵造反,冒天下之大不韪推翻褚氏江山,才得出此言吧。

    他猜得倒也不算错,只是……

    谢嘉宁无奈笑了笑,并未开口解释自己真正的谋划,仅简短道。

    “将远,你记住,今后之路,我们非但不会千夫所指,还会占尽忠义之名。”

    卫云珩面上闪过一抹疑惑,却并未多言。他隐有预感,谢嘉宁所图谋之事,非是常人能懂,或许……他将会伴其左右,见证历史。

    卫云珩行礼后起身,回过头,目光落在跟随他的十二名玄廷卫身上,只见他的下属们正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他们方才虽未听见两人的对话,但却眼睁睁看见卫云珩对谢嘉宁伏身拜礼。

    谢嘉宁也瞥向一旁的玄廷卫,淡淡地问:“他们对你可忠心?”

    卫云珩颔首:“这十二人都是我带出来的兵卫,跟了我五年。”若非亲信,方才刺客来袭的紧要关头,卫云珩也不会选择仅带这十二人护送马车逃离。

    谢嘉宁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这十二人我准备带回谢家,待日后他们表现得宜,再归还于玄廷卫,可好?”

    卫云珩一愣,旋即理解了这背后的深意。

    眼下他虽拜主,谢嘉宁愿意信任他放他回玄廷卫,但这十二人却不行。他们今夜看见了太多秘密,谢嘉宁选择不杀他们,只是将其带回谢家看守,已是为主之仁。

    卫云珩是个聪明人,否则此前也不会深得天子信任,他立即低头拱手:“一切听从主上吩咐。”

    谢嘉宁温声讲出接下来的安排:“我会派出十二位银甲兵与这些玄廷卫互换身份,日后另一位左指挥使清点兵卫时,就有劳你从中周旋了。”

    玄廷卫最高指挥使分设左右之位,虽是同级,但那位左指挥使手中权柄更重,比卫云珩多些话语权。

    卫云珩思索片刻便肯定道:“今夜遇刺,玄廷卫折损不少,待我回京复命后必然要从下面千户所里调动新人手,如此便可顺理成章替换这十二人的身份,将之安插其中。”

    谢嘉宁和缓地笑了笑:“很好。”

    如此一来,她在玄廷卫内设下的暗桩便再次成倍增加。

    不枉费她今夜大费周章收服卫云珩的苦心了。

    谢嘉宁在春雨和秋白的护送下回到马车内,卫云珩与已然改头换面的十二位新玄廷卫继续护在马车旁侧,按照原定路线折返回京,其余银甲兵则如来时一般,悄然无声地消失于林中。

    夜半子时,谢嘉宁于厢内小榻上休憩,春雨和秋白在一旁轮班守夜,一人入睡时,另一人便警守四方。

    马车外赶路的卫云珩则毫无倦意,他仍在回想今夜发生的种种,并且越是细想越是叹服。

    他发现所有事情都是串联起来的。

    皇上派他前去边关,暗中调查谢怀荣曾经手下的兵将。他因不想引火上身,加之并不觉得边关那些兵将能有何异心,便没有真正着手调查,只走了个过场。但如今想来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些将领恐怕早就暗度陈仓,归顺于这位谢氏嫡女了!

    既然如此,在他抵达边疆之后,谢嘉宁必曾对他起过杀心。他猜测,谢嘉宁原本并不打算放过自己,只是后来改了主意,在灭口这条道路之外又多了收服的选择。

    若今夜他拒绝归顺于谢嘉宁,或者被她怀疑自己并非诚心臣服,那些银甲兵必定会要了他的性命。

    理由他都替谢嘉宁找好了,只要谎称右指挥使被刺客杀害,便能在皇上面前瞒天过海。毕竟,谁又能怀疑她一个病弱的女子呢?

    卫云珩眸色再次变得复杂起来,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甚至在想,今夜阉党派刺客行刺一事,也在她的算计之中吗?

    谢嘉宁一路称病拖延行程,是否就是在等这批刺客动身的时日?否则岂会有如此巧合,能叫她恰好借今夜刺客行刺一事对自己出手。

    卫云珩望向前方,远处的道路于月色与树荫之下忽明忽暗,一如他的心绪。

    卫云珩并没有因为自己新拜的这位主君是女子就看轻于她,反而觉得,正是因为她是女子,才更显举世无双。

    至少他此前从未见过如谢嘉宁一般的人,也不觉得今后会有谁可与其比拟。

    而这样一位惊才艳艳之人,就将踏入京城这潭深池。

    京城藏龙卧虎,亦不乏翘楚之辈,待得他们遇上这位新入京的谢氏嫡女……

    风雨欲来,这褚氏江山,怕是要乱了。

    ……

    翌日,旭日东升。

    昨夜下了一宿的雪,待谢嘉宁梳洗完毕探出马车时,发现外面的雪仍未停,甚至越下越大,汹涌如浪潮一般化天地为白幕。

    连续赶路十几个时辰,外面的兵卫都有些累了,为首的卫云珩亦是一夜未眠,于是谢嘉宁宽和地关怀了一下自己新收服的这位属下,并决议在原地休憩一个时辰后再动身。

    其余人在马车旁闭目小寐,谢嘉宁趁这机会叫春雨将行椅推出马车,带自己出来透透气。

    行椅刚推至平地压在地面的积雪上,空中便忽有一只鹰隼飞来。

    那鹞鹰生得极为漂亮,身腹雪白,双翅却呈乌黑,黑与白之间,一对鹰目正锐利观察四周。

    待捕捉到谢嘉宁的身影后,鹞鹰立即俯冲直下,立于行椅旁的春雨和秋白见到空中鹞鹰却并未有任何动作,仍安静守在一侧。

    只见鹞鹰临近谢嘉宁后,极为熟练地停在了她的肩膀右侧,并安分地收起翅膀,显然是早已被驯化。

    谢嘉宁轻抚了抚鹞鹰的头,随后从其双爪旁取下一个细小的竹匣,竹匣内放有一张透黄的信笺,翻开来看,上面写了龙飞凤舞的四个字——

    人已接到。

    谢嘉宁不动声色地将信笺重新折起,递给一旁的秋白,低声吩咐:“烧了吧。”

    秋白立刻从怀里取出早已备好的火折子,轻轻一吹,一小簇火苗燃起,信笺灰飞烟灭。

    鹞鹰似通人性,双翅扑展周旋了几圈,见谢嘉宁仍没有放置新的信笺,重新飞向远空。

    谢嘉宁望着远处鹞鹰离去的方向,眸中少见地流露出几分眷念。

    一别三年,不知她爹娘和兄长可还安好?

    然而很快,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面上的温色立时消失无踪。

    谢嘉宁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看着看着,手渐渐抓紧身下的锦袍,眼底沉浮起难以言喻的冰寒。

    看见这双废腿的瞬间,她便意识到自己方才心神的松懈有多么可笑。

    她的家人如今岂会安好。

    她分明比谁都清楚,自三年前那一箭起,他们谢家便成了槛中困兽。

    她因双腿尽废无法行走困于边疆,而她爹娘和兄长则因天子的猜忌困于皇京。

    谢嘉宁闭上双目,无声平复着心底的波涛汹涌,再睁眼时,带着佛珠的左手已松开了本紧抓的衣袍,面色冷静如常。

    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离京城越来越近,也正因如此,她心底深藏的情绪才会几经起伏。

    谢嘉宁望着漫天的飞雪,逐渐回忆起三年前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