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些,不是为了争取同情。”欧多西娅见此,再次对众人强调道:“这样的环境里,可想而知,是没有什么温情的。实际上,我觉得,那个地方只能走出天生的圣人,或者不择手段的强者。其他的人,估计都是活不下来的。”

    “当然,实际能生存下来的,绝大部分都是后者吧。所以,这种状态的第二层直接后果,就是道德的丧失。就像我母亲一样,其他人也不见得会关心子女,有些是为了生计奔波,实在太忙,没有空闲。还有些,就是单纯的——已经被折腾的麻木了。”

    “我了解那些事迹之后,是很佩服你祖先的。”她对朱文奎说:“那种情况下,很多人哪怕活下来,也会变得疯疯癫癫的。能忍受住这种苦难,还能做这么多事情,这一定是心灵的坚韧、强大,到了超乎我想象的程度了。”

    “其实,他也肯定受到了不少创伤。说实话,再顽强的人,经历过元末那些事情,估计也会留下很深的心理阴影。身边的亲戚和近臣们,多少都知道一些。”朱文奎摇摇头:

    “只不过,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一直到驾崩都没闲下来过。而且,晚年他周围,环境还算不错,至少贵为天子,不用再遭遇亲人离散的境地了……啊,虽然,有些名义上的亲人,确实还不如离散掉呢。”

    “还有名义上的啊。”脱欢不是很了解,不过也没太在意,感慨道:“怪不得这么不喜欢元人呢……”

    “哎,中原的英雄真多啊。”欧多西娅神色有些复杂:“有动力和能力去改变自己命运的人,实在太少了。”

    “很多时候,都不是想不想,而是根本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我对这些人还算比较了解,因为我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她很……实际,而且很有野心,当然,也有从底层爬上来所必须的各种素质。但是,如果太超出这个范围,她就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她一直在希望,我能早点和玄英生孩子。为此还亲自来指导我,天天让我跟她学一些如何取悦男人的技巧。我不太想学,想多看看书,她就责骂我不务正业……”欧多西娅无奈地说:“好吧,以她的视角,什么是‘正业’,确实是有待商榷的……”

    “而她之所以有这些想法,就是因为她日常生活中,看到的都是这类例子。最成功的一个,好像是个有钱的礼部官员的情妇。她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带着孩子去官员家里闹腾。官员正好有机会升迁,害怕会节外生枝,引起竞争对手的注意。所以也不敢等事情闹大,赶紧准备了笔钱,把她们打发走了。这件事之后,我母亲,还有一些和她类似的人,似乎就觉得自己学会了,也总想找机会试一试。”

    “可是,她根本不明白,礼部小官和柱国的区别。这超出她的理解能力了。”欧多西娅摇摇头:“当然,我也没资格笑话她,毕竟我自己的见识也很有限。我当时,也同样没有完全理解,之所以拒绝,也是其他的原因。”

    “那是为什么啊?”郭康好奇地问。

    “我觉得那样,对大家都不好。”欧多西娅如实说道:“我当时虽然没有表现,但心里,对我所处的环境,还有母亲和叔叔等人,一直是有怨气的。等我年龄稍大,到了有可能生子的时候,我已经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虽然那时年纪也不算大,但我毕竟从小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见过很多例子。母亲能想到的,我也能猜出一些。对此,我一直很是抗拒。”

    “如果我和他有了孩子,那这孩子肯定会成为一個博弈的工具。我对这种‘工具人’太了解了。没人会真正关心他,他的处境,可能会比我自己还凄惨。”她摇摇头:“我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面对这种处境。”

    “玄英一直没有看不起我,他身边知道情况的几个人,也没有说过什么。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进入他家的那种生活。”她皱着眉头,直言道:“我回到那个环境,倒是无所谓,毕竟我就是那里出来的。之前和我住一起的小姑娘们,能活到这个年纪的,除了我就只有一个人。这么一看的话,我已经不算亏了……”

    “等一下。”郭康打断道:“你考虑这个的时候,是多少岁?”

    “十一二岁那时候吧。”欧多西娅想了想,说道。

    “你要是十三四岁,再正经地结婚,倒也正常。但还活不到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连脱欢都觉得,这些人做得太过火了。

    “这也不算正常吧。”郭康嘀咕了一句,但也没有纠缠,继续问道:“那之后呢?你的意思是,你不怕死,但是怕连累孩子?”

    “是的。我已经受够那种环境了。”欧多西娅摇摇头,解释道:“我的母亲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而我自己也是一样。所以,我一方面怨恨她,另一方面,凭我那时懵懂的理智,我又觉得,好像也不能指责她什么,毕竟这种境地里,似乎只能这么做。”

    “我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如果我按照其他方式挣扎,很可能早早就死了;而如果按母亲的那条路去做,那我最多也就是个比她更强大的同类。”

    “我还是要和她一样,一边自己劳心费力,承受痛苦,去和贪婪的亲戚、阴狠的同行竞争,去和根本不喜欢的人媾和;一边又要继续迫害其他人,乃至自己的亲生孩子,把这些苦难转移给她们。这到底是在为了什么啊?”

    “最后,我就想,我还是不生孩子了。”她告诉郭康自己的结论:“不管是男是女,把孩子生下来,也是让他继续和他的母亲、他的外祖母一样,在这种痛苦中反复循环。这实在没有什么必要了。还是到我这里,就结束它吧。”

    狄奥多拉叹了口气,看了看郭康。而史恪和曹建等人,也感慨起来。

    “这听起来是挺绝望的……”曹建摇头说:“我之前也抱怨自己家里有各种问题,这么一看,我其实是自作多情了。”

    “不过,李兄没想过帮帮你么?有他的话,就算不能结婚,情况也会好很多吧?”似乎是想到自己养父的私生子女们,他特意又问了一句。

    “中间我也考虑过。”欧多西娅回答:“玄英开窍比我晚很多。大概十五岁那会儿,他可能才意识到,和我算是有男女之情。那时候,他的表现变得夸张了很多,让我一下动摇了起来。”

    “不过,我毕竟不能和他一样。他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我得很多东西,不能被情绪蒙蔽眼睛。哪怕真相并不浪漫,甚至让人感到痛苦,也必须去认真面对,去为我们俩的未来做打算。”

    “那之后,我就在多方打听,想了解具体是什么情况。”她说:“倒不是吹嘘,但可能是从小,就在这种需要察言观色的环境里长大的原因吧,我对他们的态度,还有背后的原因,多少是能揣摩出一些来的。”

    “李家的一些人,确实知道我们的事情。后来我听说,他们是觉得,自家少爷这么辛苦,找个女人陪着玩玩也没有什么问题。如果真惹出来什么事情,也不难处理,不会闹大的。”

    “呃,他家那些家丁,可能打仗都打惯了,一直这个说话风格……”郭康只好打圆场:“其实不至于这样的。”

    “是啊。”脱欢也说道:“要是跟主家的人惹出点事情,就要打起来,那他们郭家的房顶,估计都得给掀平了……”

    “啊?”

    “我不是要指责他们。相比于我遭遇到的各种恶意,这些大实话完全不算什么。”欧多西娅忽略了一脸茫然的郭康:“真正让我思考的,是这么多年来,整件事的发展。”

    “这些年来,我试了很多方式,希望能实现目标,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我渐渐发现,靠我自己的力量是完全不够的;靠比我更强大的母亲和其他投资人的力量,依然做不了什么;最后,哪怕靠着玄英的力量,都没法达成目标。”

    “母亲这时候已经不再是障碍了。她最后也意识到,这笔投资完全失败了,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回报。她一度打骂我,责怪我毫无进取心。但我始终不愿意和玄英更进一步,她也完全没办法。而最后,我们两人的关系越来越紧密,我也加入了那些富贵人士的圈子,结识了乔安娜小姐的时候,母亲害怕我会趁机报复她,都不敢再说什么了。”

    “有人曾经还建议过,让我耐心等下去,等玄英有了军功,有了更高的位置,就可以不那么在乎家族的禁忌了。唯一的问题,就是玄英肯定不能等这么久,他会找其他心仪的姑娘,去和门当户对的家族联姻。但是,我本来也不可能去当他夫人,能让他多给些支持,也就足够了。柱国手里漏出来的一点碎屑,都够我们这种人吃很久了。”

    “但我想的不是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我的眼界已经开阔了不少。可能因为生活有些改善,我开始发现更多的问题,思考更多的事情。”

    “那时候,我就想,他家里那个规矩,那个让我一直为之不满、觉得破坏了自己幸福的经验,到底合不合适。但打听、思考到最后,我却发现,这个规矩,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相反,它确实是一条血的教训,甚至能让我这样的人,都在冷静下来之后,有所认同。”

    欧多西娅指了指自己:

    “很简单——我之前还在抱怨,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落到和自己一样的境地,为此宁愿故意远离爱人,不要孩子。那么,如果我是玄英的母亲,我会乐意让自己的孩子,和这个地方出来的人接触么?如果我的儿子也要找这种出身的姑娘,我自己会支持么?”

    郭康等人都没有回答,她也不意外,继续说道:“那个地方的情况,还有那里对人性和道德的摧残,我刚才都专门说过了。那些女演员和娼妇,一遍见识着最为夸张的、专门堆积起来供人观赏的美丽和喧嚣,一边又过着极为贫苦和无力的生活。”

    “这些人,很多都失去了基本的情感能力和是非观,更别提远见和理智。她们也因此,没法对别人的善意,做出正常的回应,而是成了追逐浮华的动物。绝大多数人,都在这种梦想和现实的双重折磨下,已经……可以说是疯了。”

    “我自己当然也免不了受影响。”她摇着头,说道:“有时候我就感觉,自己精神上其实早就被玷污了,也根本配不上他,就有一种想要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想通了这些之后,我自己很快得到的结论是,我确实不应该和玄英结合。这会害了他的。”

    “那之后,我浑浑噩噩了一段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玄英问我,我都不知道怎么给他说。又怕我们关系过于密切,被有心人盯上——他周围,这样的小人估计不少。又怕我疏远了他,会不会让他误会,觉得我是故意吊着他,想从他那边获取什么——我周围,这样的女人也确实不少。”

    “最后,我只能得出结论,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他的错。而我母亲那样的人,又太浅薄渺小,承担不起整个群体、整个社会的问题。所以最后,我才会得出,罪魁祸首都在上层的结论。”

    “所以你就想给他们多制造一些伤亡?”郭康问。

    “我是按照我认为的责任大小和直接相关的程度,来排列顺序的。”欧多西娅说:“之所以算计那几个希腊商人,和他们背后的高官勋贵,是因为他们这些人,直接参与了经营和分润。他们是我们这个畸形丑陋的群体,在不断运转、不断毒害人的过程中,最直接的受益者。我觉得,如果能让他们多死伤一些,就能对这个绝望的循环,造成最大程度的破坏。”

    “竞技场里那些市民呢?”郭康继续问。

    “他们大部分都是有闲有钱的人。和经常光顾我们这边的群体,是基本重合的。”欧多西娅看起来真的调查过,平静地告诉他:“我认为,一方面他们也在参与作恶,另一方面我对他们这个群体很熟悉,能更好地利用他们。”

    “那你为什么还找了那些法国人?那些也熟?”郭康奇怪道。

    “他们的首领,是乔安娜小姐介绍我认识的。至于其他法国人……”欧多西娅皱皱眉头:“他们本来就是最热衷于娼妇的客人了。”

    “……好吧。”郭康突然又能理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