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内这些叔伯阿公,相貌各异打扮不同,共同的特点就是一把年纪,衣服款式落后于时代。茶室布局加上这些人的年岁打扮,让人恍惚间感觉穿越回几十年前。

    这就是陈剑辉的路。

    茶楼里这些老人,全都是被开除的黑警。

    别看现在一副落魄模样,在廉政公署成立之前,随便哪个拿出来,都是响当当的字号。

    港岛市民曾经给他们起了个响亮的绰号:持牌烂仔。

    四大探长时代,这些人跟在自己的主子后面呼风唤雨。借着自家靠山的威风出尽风头,也发了大财。

    君因此兴,必因此亡。

    随着廉署成立,四大探长被扫入历史垃圾堆,这些不及逃走的猢狲们就只能窝在这一方小天地,怀念旧日时光。

    不过正如陈彦祖所说,由于廉署对黑警穷追猛打,也让他们内部的联系更强。

    十年前的警员、惩教,虽然分属不同部门,但是大家都在一个大系统里面。

    只要他们肯帮忙,不管是找十年前的惩教,还是从现在的哥连臣角找关系都不难。

    这里是属于过气黑警的俱乐部,外人很少涉足,江湖人也不会来找麻烦。

    陈彦祖这个年纪的人,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很古怪。

    再加上他站在那四下看的样子,就更让这些前任警员注意。

    陈彦祖并未在意这些人的眼神,一边看一边走,来到茶楼正中位置时停住脚步开口跟唱:“飘渺间往事如梦情难认,百劫重逢她缘何埋旧姓啊……”

    这下,所有的茶客同时看向他。

    啪!

    有人用力拍响桌子。

    “小子,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又知不知道我们是谁?报个字号出来听听!如果说不清楚,你今天就别想走出这个门口!”

    陈彦祖顺声音看过去,拍桌子的男人五十几岁,又高又瘦,鹰钩鼻、地中海,凶相十足。

    “各位叔伯不要误会,我不是来捣乱,是来和几位前辈喝茶的。每桌一笼肉包,我请!”

    那柄从父亲手里硬借来的宝贝折扇展开,绘画的一面对着自己,朝外的一面,则是书法。有人用毛笔在白扇面上写了一个“辉”字,银钩铁画,笔锋如剑!

    鹰钩鼻端详了好一阵折扇,又打量陈彦祖,忽然哈哈大笑:“你是……太子?臭小子,过来坐!阿泉,各桌点心照上,算我的!换一壶新茶过来。好久没有年轻人来,不要让人家笑我们这些老家伙欺负晚辈。”

    “当年我见你时,你还是孩子,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如果不是带了你老爸的折扇,我都认不出你。”

    一边端详陈彦祖,鹰钩鼻一边摇头叹息,感慨着时光易逝光阴不回。

    陈彦祖这时也已经知道鹰钩鼻的身份,其花名哨牙炳,以前给颜同做跟班。最风光的经历,就是带足球队到泰国,得到泰王弟弟的迎接。

    虽然颜同跑路的时候没有带他,但他依旧以颜老心腹自居。

    在这群被开除的老警员里面,他的职位也最高,这茶楼里面也是首领。虽然不像警队时候那样号令群雄,但是说句话,别人还是要给面子。

    或许是太久没有年轻人来这里,哨牙炳对陈彦祖十分亲切说个没完。

    “剑辉哥和我是老交情了,想当年我去泰国的时候,还帮剑辉哥带土特产。他有没有对你说过,我在泰国有多威风。国王的弟弟,亲自带了军队来迎接我们,比迎接鬼佬亲王还要隆重……哦哦,不好意思,一说起过去的事,就有些激动。有时间我再慢慢说给你听,不知道多精彩啊。你这次来有什么事找我帮忙?不过事先声明,廉署现在好像疯狗一样,很多事情和过去不同,我不知道能帮你多少。”

    这些老黑警不会因为交情就无条件帮忙,何况彼此之间交情也没那么深。

    老爸老妈宁可当金牌金表,也不向他们开口,就证明这所谓的交情并不靠得住。

    好在自己所求的事情不算太难办,找这些人只是为了节约时间。

    如果他们不帮忙,自己耐着性子从正规渠道,一样有办法查到。差别就是时间多少,再就是成本。

    听完大概讲述,哨牙炳端详着陈彦祖:“你现在做哪行啊?私家侦探?还是记者?”

    “律师行师爷。”

    “跟大状啊,有前途!不过给人当师爷不如自己出来做,你老爸就是大状出身,你应该子承父业。你当了大律师,我们这些叔伯也有面子。”

    “借炳叔吉言。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这件案子查清楚。”

    哨牙炳一笑:“你运气好啊!连老天都帮你。你要找的人呢,就在这里。大虾!这个是我大侄子,自己人!如果你对他也不讲真话,别怪我不把你当兄弟!”

    名为大虾的男人蜷在角落里,如果不是哨牙炳指,根本没人在意。

    他个子不高,身体很单薄,头发大半发白,人长得貌不惊人,两眼黯淡无光。

    其实这个茶楼里大多数客人,都是他这副样子。

    从威风八面的探头,变成困居茶室,饮茶听戏自娱的落魄阿叔,大多数人心理都难以接受,消沉颓废也是情理中事。

    只不过这个大虾的情况,和其他人似乎不同。

    “大虾运气比我们好,警廉冲突以后得到特赦,继续在旺角区重案组做事。不过又怎么样呢?在那帮年轻人眼里,我们就是毒瘤,就算有特赦令也没用啊。还不是让你提前退休。”

    哨牙炳拉着陈彦祖到大虾那张桌子旁坐下,又招呼老板送了茶和肉包过来。

    “大虾,这个是我大侄子,现在做师爷,以后要做大状。他第一次开口,这个面子是要给的。他老爸陈剑辉和雷老总是好朋友,算起来你们也是自己人,能帮就帮一把。你们慢慢聊……”

    到底是老江湖,知道什么时候该参与,什么时候该退出。把人领过来打了招呼就坐回去,连看都不看这边一眼。

    大虾上下打量着陈彦祖,半晌之后开口,嗓音沙哑。

    “我以前跟雷老总的,和辉哥也算老相识。没想到今天居然遇到剑辉哥的儿子,是志辉让你来找我?他想通了?”

    陈彦祖摇摇头:“他没提过虾叔的名字,也没提过旺角重案组。只是提醒我到哥连臣角惩教所找线索。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虾叔能帮我什么。”

    大虾一声叹息:“那个傻小子。自己都快没命了,还这么固执。我说过我不在乎了,他还是不肯说真话。”

    留声机的声音越来越大,大虾皱皱眉:“我家就在附近,到家里喝茶慢慢聊。”

    老人的家就在弥敦道,距离这间茶楼,大约十几分钟路程。

    他的家很大,装饰布置豪华,家具家电应有尽有,明显和重案组探员的收入不符。

    本名李虾的老警察,只是旺角警署重案组的一名普通CID。级别为员佐级,又没什么学历,哪怕靠年资熬到顶薪点,每月收入也仅有四千块左右。

    就算他提前退休拿到长俸,也支付不起这个开销。更别说家具摆设一看就不是刚买的,不问可知,这位李虾和哨牙炳他们一样,都是拿黑钱的警察。

    “喝咖啡还是茶?家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人。坐下慢慢聊了。”

    李虾示意陈彦祖落座,选了半天,还是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一人一听。

    “儿子出事之后,老婆就和我离婚去了澳洲,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这些年已经习惯了。这就是我儿子,很帅吧?”

    李虾指着柜子上一张合影给陈彦祖看,合影里面李虾身着制服,旁边是个年轻的小伙子。

    “我坏事做太多,有报应的,前后三个孩子,只有这一个活下来。对我来说,阿德比什么都重要。可惜我蠢,不会教儿子,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对他好。以为儿子要什么就给他什么就是爱他,没想到最后害了他。”

    李虾对这个儿子宠溺过度,养成其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脾气,年纪轻轻又迷上赛车,李虾就出钱帮儿子买车。

    原本想着赛车无非是钱的问题,最多是社团矛盾,这些都可以摆平。没想到最终付出的代价,是儿子的命。

    导致李虾儿子车祸丧生的那场非法比赛,对手就是杜志辉。

    “当时杜志辉十七岁,我儿子技不如人非要逞强,结果连命都没有了。那种比赛本来就是非法的,死了人也是自己处理,警方不会介入。再说当时廉署还没成立,环境和现在不能比。杜展鹏找了义丰前辈出面和雷老总讲情,雷老让我算了。又说阿德的车子改装太厉害,这次不死下次也要死,不能怪杜志辉。做大的开口,做小的有什么办法?老婆就是因为这件事和我离婚去澳洲。第二年杜志辉因为严重伤人罪成送入哥连臣角,我才有机会看到他。”

    “这么说,你们应该是仇人。”

    李虾摇摇头,一声长叹。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甚至想要找惩教朋友干掉他。但是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阿德活过来。他们两个的眼神太像了。我对他动手,就像打阿德一样。志辉向我道歉,承认自己做错事,害我失去唯一的亲人。我听得出来,他是真心的。我当差那么多年,自认为是铁石心肠。可是听到他那些话之后,我真的没办法下手。我不但没有对付他,还找了我的朋友关照他。等他放出来之后,我就收他做干儿子。之后就是廉署成立,警廉冲突那些事。”

    陈彦祖听着介绍,才知道后续的发展,和常规走向完全不同。

    本来应该敌对的两人,反倒是情同父子。杜志辉和李虾的关系,甚至比杜展鹏更好。

    原因也很简单:杜志辉并不愿意当古惑仔。

    “阿辉出来混是被逼的。他不敢和杜展鹏说,只敢和我说。他不想做古惑仔,想要堂堂正正做人,最好是当警察。我只能安慰他,告诉他一定有机会。说真的,我很没用,不懂得教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帮阿辉。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

    “所以你对他说,有机会帮他做警察?”

    陈彦祖回想着梅学怡说的话,再看着面前的李虾,有些东西在脑海里逐渐成形,只不过还需要最终确认。

    李虾点点头:“我其实没想过利用他,只想要给他一点希望,免得他对生活失去信心。没想到傻小子居然真的相信……”

    杜志辉之所以离开监狱后性情大变,就是因为答应和李虾合作,给他做线人。

    由于技术手段有限,港岛警方破案,很大程度依赖线人提供线索。

    和卧底不同,线人不是警察,也不是被开除的警校学生,而是真正的江湖人。

    他们中有社团成员,也有普通烂仔,或者道友、凤姐之类和偏门有直接来往的角色。

    当线人的目的,有的是为了线人费,有的是为了和警察做交易,用情报换取对自己的非法勾当的庇护。

    在社团做卧底的警员在江湖上称为“针”,杜志辉这种就叫做“线”。

    做针的虽然危险,可一旦任务完成就可以归队提拔,线人就没这种运气。

    线人不是警察,甚至不是警队的朋友,充其量只算是警察的合作对象。双方各取所需,警队对线人没有太好的看法,也不会提供保护。

    黑道对他们又深恶痛绝。

    因此线人一旦身份暴露,下场大多惨不忍睹。

    李虾把杜志辉当儿子,自然不会让他冒这种风险。

    答应他做线人,主要是不想杜志辉失望。实在是杜志辉失望时候的样子,和李虾死去的儿子几乎一模一样。

    他拒绝不了儿子,也拒绝不了杜志辉。

    “在惩教署有个越南人,绰号叫山猫的。这小子很带种,我们明知道他抢劫,但是找不到证据,用尽办法也撬不开他的嘴,最后只能告他伤人,把人关进惩教所。那小子是越南人,戒备心又很强,在监狱里没人可以接近。我对志辉说,你要是想做线人,就去接近山猫。本来以为他一定碰一鼻子灰,也找了惩教朋友保他,不会让志辉出事,没想到……他真的和山猫成了好朋友。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只知道后来他告诉我,他和山猫成了好兄弟。我被他吓坏了,不知道他哪来的本事,连山猫都能搞定?我帮着杜展鹏想办法,把阿辉弄出来,又找了人给山猫加刑。原本以为这样这样可以让他们不再联络,没想到……”

    “没想到山猫放出来之后,依旧找上志辉?”

    李虾无奈叹息:“其实一开始也没什么。山猫似乎真的是把志辉当兄弟,找他吃吃喝喝,再就是做点小事,没什么关系的。直到一年多以前,山猫突然找到志辉,说要做一票大买卖。”

    按照山猫泄露消息,越南帮里面发生内讧,山猫这一派落败,港岛混不下去。

    他们联络了上家,搞一批武器,准备在港岛作案然后拿钱跑路去外埠。杜志辉驾驶技术一流,所以找他帮忙接应。

    杜志辉非常兴奋,认为自己立功机会来了。

    他自从放出来之后,这十年有意识远离社团,就是想要左右逢源。既当线人立功争取有机会当警察,又不用出卖义丰,不用出卖伙伴亲人。

    他这种想法,就是线人的大忌。

    有李虾护持,他倒是没有暴露,但也没立什么功。

    现在终于有机会,他当然不愿意放过。任凭李虾怎么劝说,他还是想抓住机会。

    可是真的接触下来,杜志辉才知道,自己以前太天真了。

    这些越南帮的凶残,远超他的想象。

    杜志辉始终是和本土社团混在一起,和山猫在一起也是吃喝玩乐,没见过越南人的厉害。

    没想到那些越南人和港岛江湖完全是不同行事风格,视人命如草芥,不管对敌人还是对自己人,都是说杀就杀。更是动不动杀人全家,手段也十分凶残。

    如果说杜志辉一开始和越南人混在一起,是想要通过通风报信立功洗白当警察,不愿退出,后来就是不敢退出。

    他之所以和梅学怡分手,也是不想她被连累。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生活在焦虑中。担心自己线人身份被发现被越南人干掉,又怕跟他们牵扯太深退不出去。

    和李虾联络的时候,也曾经几次提出想要警方保护。

    但是李虾人微言轻,不是不想帮而是帮不了。只能安慰杜志辉,解决这些人就可以没事。

    陈彦祖思忖着:“照这么说,杜志辉杀人一定另有隐情。”

    “都怪汤家贤那个混蛋!”李虾猛拍桌子:“如果不是他,志辉根本不会杀人,事情也不会搞成现在这样!我更不会闹到提前退休!这次的事就是他搞出来的,我找到机会一定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