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器确实有它的优点。”

    庄立人说道。

    “威力巨大,批量生产的成本更低,凡人操演几天就能使用……”

    “但问题也很多。”

    他将火绳枪递给洪范,指了指夹头里尚在燃烧的火绳。

    “以瞻州为例,凡是海族登陆,必然会炮制连绵阴雨天气。”

    “尤其是关键大战,次次都有暴雨,火器完全无法发挥。”

    “炮制”这个词,听得洪范心头一凛。

    哪怕是前世,人类对天气的干预能力也很有限。

    “胜州那边好些,不过依然只能辅助。”

    庄立人继续道。

    “你见过蝗灾吗?”

    他转过身来,突然发问。

    “没见过,但听说过。”

    洪范回道。

    “我年轻时候见过几次。”

    庄立人追忆道。

    “胜州西疆,虫介们掩杀过来的时候就像是蝗灾,铺天盖地、无心无惧,是以称潮。”

    “你手上这半天才能打一发的玩意,放在那边毫无意义。”

    “炸药与火炮好些,但前者是一次性,后者开火后需要冷却、清理,半个时辰不过能打六七发——大概就是抽刀断水、聊胜于无吧。”

    “归根到底,每当虫潮到了城下,还是要以重甲铁刀解决问题。”

    他叹了一声。

    洪范默然颔首。

    此刻,他手上攥着的火绳枪其实并不落后。

    完整的机械瞄准、颗粒化火药、纸壳定装、扳机击发……

    相比明清时期的鸟枪,已然更为精良。

    然而哪怕在上个世界,从十五世纪到十八世纪,骑兵依然是野战的统治者。

    火炮固然在拿破仑时代大放光彩,但作用更多在于破坏阵型与士气。

    法国大革命的瓦尔密战役中,普法双方一共十万人对射了两万发炮弹,结果法军伤亡三百余人,普军伤亡一百八十人。

    这还是一七九二年的欧洲火炮。

    面对士气不会崩溃的敌人,实心弹的杀伤力确实有限。

    “老实说,火器在北疆应当是能派上更大用场的。”

    庄立人收拾心情,转过话锋。

    “只不过镇北卫一向自行其是,所以只要情势不严峻,朝廷从来不会支援军械。”

    “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边运往那边的水泥,可是要他们出全价的。”

    他笑了笑。

    “对外的方面刚刚都说了。”

    “对内,我人族自祖龙天降,历朝历代都是以武道立国。”

    “火器不被看重,最关键在于对武者的作用不大。”

    庄立人取回火枪,抚过笔直的枪管。

    “这把枪是大匠手制,堪称精品。”

    “但即便如此,二十丈外就谈不上精准;三十丈外能不能打中,与其说是靠瞄,不如说是靠凑。”

    “此外,弹药装填与激发也太过麻烦。”

    “伱这种修行火属性功法的也就算了。”

    “换别的武者难不成还要随身带火折子,开打前先点了火绳?”

    “相比武道,火器限制太大,归根到底不如武者。”

    庄立人做下理所当然的结论。

    洪范没有反驳。

    他固然知道热武器的潜力。

    但庄立人说的依然很可能是对的。

    此世之武道,是真的能化腐朽为神奇。

    天鹏山斗帝一掌断山。

    武圣百里尸打出个沙漠。

    至于一切武道的源头祖龙更是天外来客。

    须知在他穿越前,另一个世界的人类也还远远没有星际航行的能力。

    二世为人,洪范已然是武者中的一员。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头却涌起许多人影。

    不是武圣,不是天人。

    是他生无人知、死无人问的母亲“可儿”;

    是金海城中没有资质练武,却在城头流干了血的战士;

    是王敏才案中,无名无姓、亦无人给她交代的那位渔女……

    武之道,一人登天,自给自足。

    这是天才与龙嗣的道路。

    那凡人的道路又在哪呢?

    洪范身为星君,这问题本不用想。

    但他毕竟曾做了一辈子的“凡人”,是以不得不想。

    洪范深长吐息。

    “庄公,这把枪确实有千般不好,但至少面对蛇人,绝对是派得上用场的。”

    “我凉州为什么不用它?”

    他抬头问道。

    “不能说不用。”

    庄立人回道。

    “瞻州那边是捣鼓了许久的火器,可是对全大华来说,这到底还是个新东西。”

    他察觉到了洪范的情绪变化,敛去笑容。

    “你是懂实务的,明白做事的艰难。”

    “不说技术、熟练工、原材料。”

    “只说州部以下,涉及弓弩箭枝制造的,有多少名工匠、多少家商行?”

    “这还是其次。”

    “最重要的是凉州的防卫压力很小。”

    “今春之前,自同光到怀掖一线,多年来都算太平。”

    “尤其是金海,惊沙公还在时,甚至都能反过来在大沼扫荡。”

    “大处既无虞,凉州大营便没有动力推陈出新。”

    庄立人说得格外仔细,以至于不厌其烦。

    “怎会如此?”

    洪范只觉得自今年以来、积攒许久的困惑一时翻涌。

    “各边城能少些伤亡,难道不是功劳吗?”

    “功劳是谁定的?又是对谁论的?”

    庄立人摇头反问。

    “大华立国之本,在上不在下。”

    “世必有祖龙,然后有大华;有大华,而后有万民。”

    “利既在下,何功之有?”

    言语肃穆。

    洪范怔在原地。

    他终于真切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所在。

    一年多以来,他对社会的许多理解还基于上一世,遵循自下而上的逻辑——先有民,再有国,再有君。

    然而大华真的有神。

    道理原不复杂,洪范几乎瞬间就想通了。

    于是很多问题也都有了答案。

    边地驻军为何稀少。

    萧氏朝廷为何防内胜过防外。

    武风昌盛,武者们为何从不提开疆扩土。

    因为人族占据多少地盘,或许本来也不在人心,不在国力……

    仅仅在于神明们的随口言语。

    很好理解,很顺理成章。

    但洪范却本能地排斥,以至于心底泛起些许痛苦。

    两人提着枪走回仓库。

    庄立人在前,洪范在后。

    一路沉默。

    火药、铅弹分别锁回木盒。

    最后是火绳枪。

    这时候,洪范终于忍不住开口。

    “庄公,我想造火器。”

    “求您务必帮我!”

    他说道。

    声音格外艰涩,似炉灰,亦似星火。

    “怎么这般沉重?”

    庄立人问道。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洪范说出“求”字。

    “天合行才刚上正轨,是不是太突然了?”

    “不,我绝不是头脑发热。”

    洪范前所未有地肃然道。

    “对于火器的具体制造,我确实不太懂,但这个方向却是心念已久!”

    “就以那把火绳枪为例,我也已有些零散的想法,虽然不成体系,但绝对能作为参考。”

    “那你便说说。”

    庄立人笑回,递过火枪。

    洪范接过,定了定神。

    “比如这根火绳。”

    他说道,扣动扳机。

    “点火麻烦,要不断调整夹头,还怕水。”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把火绳换成燧石,以摩擦出的火花引燃?”

    庄立人认真起来。

    “再比如铅弹不准。”

    洪范继续说道。

    “是否可以在枪膛里制作出螺旋膛线,引导铅弹自旋,增强弹道稳定性——就像陀螺那样?”

    “还有装弹。”

    “现在是从前面装,所以麻烦;如果把枪管后端加个铁栓,做成可开折的样式,会不会更方便?”

    他几乎是急不可耐地把话语从肚子里掏出来。

    庄立人听到这里,明白对方确实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真的看重火器。

    “我明白了。”

    他沉默许久后,方才回话。

    “洪范,你在格物明理上的造诣天赋,高过我不知多少。”

    “可为了这件事,你却头一回求我。”

    “我却是不得不帮你了。”

    话语带笑,亦带着无奈。

    “朝廷有令,民间禁造火器。”

    “这样,你与州部五五合股,新开一家商行。”

    “然后我可以想办法从瞻州调几位负责火器制造的师匠、大匠过来,搭起个人事架子。”

    庄立人做下承诺。

    洪范难抑喜悦,重重行了一礼。

    “先别急着高兴,丑话我得先说在前头。”

    庄立人苦笑道。

    “第一,州部只出技术不出钱,这家商行运作所需的本金都得你出。”

    “第二,火器的销路别找我帮忙——不管是凉州大营、卫所还是城防司,你得自己找人。”

    洪范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这生意要从零开始,本来就用不上多少初始资金。

    天合行每月剩下的五千贯绰绰有余。

    至于销路。

    金海城防司有洪城,沙口卫所有洪伟。

    凉州大营现在也有任职从四品游击将军的廖正豪。

    只要火枪的综合性能好过弓弩,将士们自然会做出选择。

    而这正是洪范最不担心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