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两个时辰后。

    西京城南,瑶河畔,叔引码头。

    葫芦型的河湾内,孤零零靠着一艘大型沙式货船。

    其船底平直,有上中下三层,长十二丈,此时趴在港里,如同一头勤恳憨实的驮兽。

    顺风顺水时,这艘船每个时辰能走五十里。

    河岸上,敖家三人无言伫立。

    在他们的注视之中,借着月光与数目不多的火盆,力夫如蚂蚁般上下搬货。

    量不太多,种类却很杂。

    两三箱的钱财,十几筐的书账,以及更多不同规制的兵器与武道丹药。

    半个月前,这些东西就开始分批从城内散装转运出去。

    这也是敖伏威得到命令后,需要这么长时间进行处置的原因。

    它们是伏波帮最有价值的部分,曾经因何而来,如今因何而去。

    可惜帮内上下,从堂主到喽啰,还不知道总舵已然成了空巢。

    又是小半个时辰后,力夫们撤了下来。

    子时差半刻,一切就绪。

    船老大哈着腰凑到敖伏威身前。

    “帮主,都妥了,随时可以解缆升帆。”

    后者点头,转首看向女儿。

    敖知弦也正看向他,神色镇定。

    “再等等吧。”

    敖知机劝了一句。

    敖伏威点了点头。

    波涛有节奏地拍打江岸。

    子时前,敖知弦昂着头只看江月。

    子时后,她方才忍不住往外头探看。

    如此往复中又过了一刻钟,还是没有人影。

    敖伏威冷漠地负起手。

    “等不到了,出发吧。”

    他迈动步子。

    “他不可能不来的。”

    敖知弦倔强的声音在背后传来。

    “人各有志。”

    敖伏威驻步回道。

    “你俩只是到纳征礼而已。”

    他看见女儿攥紧拳头,浑身发抖。

    “他走到今天,都是靠的帮里;没有我,他只是苏府的偏房少爷……”

    敖知弦的声音也在抖,轻而锐,像割进肉里的弦。

    “小鱼儿,没有什么伏波帮了。”

    敖知机叹息一声。

    “我们动了缇骑,再过些日子,说不得都要上集恶榜,成过街老鼠了……”

    “他们未必查得出来!”

    敖知弦用极低的声音尖叫道。

    “不。”

    打断她的是敖伏威。

    “他们必定查得出。”

    他回过身来,用笃定的口吻说道。

    敖知弦不敢反驳他的话。

    “爹爹,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她只好求道。

    “我现在去苏府寻他,最多半个时辰,他从不敢违逆我……”

    然后她脸上便中了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中传得很远,甚至搭着风飘到瑶河对岸去了。

    敖知弦纠着的面容散开,凝着的目光也失了神。

    “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她听到父亲如是说道。

    至于那居高临下压过来的冰冷视线,不像是看着女儿,而像是看着可以为某些更伟大之事牺牲的代价。

    跟随父兄,敖知弦一言不发地上了船。

    帆升起。

    船离了岸。

    敖知弦站在船尾,借着月光,遥遥地瞥了西京城最后一眼。

    就在此刻,她前所未有地爱着自己的未婚夫婿,以至于坚信今夜是有事耽搁了对方的脚步。

    ······

    五日后,正月二十二。

    西京城的温度在冰点上下徘徊。

    积雪化去小半,剩下的多经行人踩踏,成了一泡污秽。

    正月未过,刘婶他们应当是刚离开金海不久。

    倒是洪磐几人快马轻骑昨日先归,惊闻詹元子的事情,急忙替侄儿新雇来几位仆役,先撑起朝日府的架子。

    与前几日一样,洪范在巳时六刻(上午十点半)出的门,以步行速度,恰好能在饭休的时候抵达西京城判衙门。

    今日江乐池却主动在门外等他。

    “洪公子,想你也差不多该到了。”

    他说道,神情不似前几日凝重。

    两人往隔壁巷子的酒肆落座,点了几个家常菜。

    饭菜很快上来。

    “江捕头,案情可有进展?”

    洪范照例以这句话打头。

    江乐池先摇了摇头,见对方叹气,才急忙说道:“但事情或许有大转机了。”

    “还请捕头教我!”

    洪范目光一抬。

    “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斩业公恰好在青槐城办差,就在西京北面百多里。”

    江乐池低声说道。

    “我们朱按察当年在京城,与斩业公是故交。”

    “朝日府的案子司里本就上心,贵部顾佥事又催得紧,所以得了消息后,朱按察便决定亲自去请斩业公。”

    洪范听得一头雾水。

    “这位斩业公是何方神圣?”

    他嘴上问道,心里抱的期望并不大。

    詹元子的遗体已经送回,或许再过几日就要下葬,朝日府内的案发现场在化雪之后也已被破坏大半。

    而本案是一名人证都没有的。

    “是刑部的‘判官’,本名叶斩,虽然在三法司没有实职,但朝廷专门赐了正四品中宪大夫的官衔,我们行当里都尊称他‘斩业公’。”

    江乐池答道。

    “他执掌命星宿命通,与公子伱同为星君,我以为你一定知道。”

    洪范恍然。

    当初在金海因交通堂命案过堂的时候,他曾听闻中观提过三法司几位星君的名头。

    “我们的案子,他能有办法?”

    洪范的声音急切起来。

    “何止是有办法?判官是传说里阴司的职位,寻常人可当不得!”

    江乐池的声音里满是景仰。

    “斩业公来过西京两次,我曾亲眼见过他的手段。”

    “宿命通能够解读因由、看穿过去,只是需要媒介。”

    “譬如此案中的灵枢剑、刺客藏身的屋梁、被贯穿的木柱,乃至那个庭院……”

    “神通一起,当时景况便能重现,是非曲直一目了然!”

    洪范闻言,心头涌起希望。

    “如此神通,破案易如反掌,捕头怎不早说?”

    他忍不住埋怨一句。

    “不是我不说,是三司星君实在难请。”

    江乐池苦笑道。

    “能由斩业公经手的都是大案,需要各州提刑按察司上报再由刑部核准委托——有些案子的排期都要按年算。”

    “这回他正好人在西京旁,所以才有望请来,否则朝日府这案子还不知道多久才能排到他的号。”

    “只能说这回实在是太巧了……”

    江乐池边吃边说。

    他手快嘴快,很快把卤牛肉吃完大半。

    洪范却有些愣神。

    对方刚刚那句“太巧了”让他莫名触动。

    但再往下细想,又一无所获。

    待他回过神来,却见桌上荤腥已被江乐池霍霍完,只留下些绿叶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