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四月初六。

    云岚城,勤政殿。

    两行姿态雷同的古松照在暮光之下,仿佛伤痕累累的廊柱。

    晚霞如血,浸入锃光瓦亮的金砖,浮起片红海。

    宫门大开着。

    风乘意头戴金冠,敞着领口斜靠在王座,脸上的伤口结了深痂。

    晚膳布设在座前,上百道菜分别用金玉宝石托盘盛放,被左右烛火衬得黯淡陈腐。

    风慕白跨入殿门。

    他中等身量,面容约五十许岁,满头鬓发花白,脊背笔直如松,穿一身风纹青袍,披鹤氅。

    烛火整齐地摇晃。

    风慕白目光冷冷扫过一口未动的菜肴、跪伏在地的内侍,最后落在进门处漆木架上三根断作两截的金鞭。

    这些鞭子沾着血,是在飙风卫统领左驰恒身上生生抽断的。

    十日前听涛谷一战,飙风卫算上重伤与残疾共战损了六十二人,而王辇内的王妃、美人、侍女、内官甚至没能活下来半个。

    若非飙风卫统领是先天五合的强者,此时早已人头落地。

    “王上唤老臣来?”

    风慕白扬首直视宝座,未曾行礼。

    “听涛谷之事中丞都查清了?”

    风乘意问道,见堂下老者微微点头。

    “中丞打算怎么处置?”

    “天风军先锋将军,射声、虎贲、中垒三校尉,斩首。”

    风慕白回道。

    “更下者二十七人,解职编入陷阵营。”

    “还有呢?”

    风乘意压下燥意,追问。

    “王妃新丧,辍朝五日;全城服缟素,日行三奠。”

    风慕白对答如流。

    “殿下亦可制诗悼念,若力有不逮,可命人代制。”

    勤政殿内半晌无人说话。

    风乘意一点点坐正身子,眼神发直。

    “就如此而已?”

    他语带切齿之音。

    “殿下觉得不妥?”

    风慕白反问。

    这态度直接点爆了淮阳王的怒火。

    “你这老货在放什么狗屁?!”

    王座的扶手被一把拍断。

    “百胜贼犯上作乱,寡人要的不是追职究责,是让这些贼子血流成河!”

    “你不知道怎么做,我教你——王庭发兵,云岚诸元磁随军北上,夺回端丽,攻破汀山!”

    “寡人要取段天南的人头,鞭洪范的尸首!”

    风乘意癫狂呼喝。

    殿中蜡烛一动不动。

    “现在不是时机。”

    风慕白只淡淡摇头。

    “殿下或许感知不到,风云顶上变化渐起,如今已到最关键处,不能因小事而乱大局。”

    风乘意愣住了。

    “寡人破相流血,王妃惨死,王庭脸面尊严破碎,这只是小事?”

    他咬着牙质问。

    “老臣知道殿下心中哀伤,明日会请世子入宫。”

    风慕白说到这里,终于微微躬身。

    “父子相伴,当得慰藉。”

    说完,他转身离去。

    徒留殿中风乘意狂怒喝骂,掀桌摔碗。

    ······

    次日。

    云岚城遍传王上夜间又鞭杀了两位内侍,惨叫声响彻半个王宫。

    但“风卷残云”风慕白是言出必践之人。

    晌午时分,十岁的王世子一身孝服战战兢兢往御书房请安。

    他为此做了半夜准备,删改数遍的稿子背得滚瓜烂熟。

    但风乘意没有耐心听完儿子的废话。

    “那老货让你来,你便来了?”

    他劈头打断。

    “不止是中丞,儿臣心知父王……”

    王世子被预料中的惊惶击中,立刻应变。

    “‘儿臣心知父王’,哈,你那颗愚心知道什么?”

    风乘意哂笑。

    “他让你来你才来,他让伱来你便来……”

    “你是不是盼着寡人早点死,你好早点继位?”

    父亲的诛心之言比刀剑更锐利。

    “儿臣不敢!”

    王世子猛然跪下,缩成一团。

    “不敢,所以不是不愿?”

    风乘意挥舞起无形的双刃之剑,自彼此伤害中寻求发泄。

    “你觉得自己戴上金冠就是王吗?”

    “狗屁不是!”

    他烈声怒吼,一把将王冠掷在地上,砸得地砖粉碎。

    王世子面色煞白,而后泪如雨下,手忙脚乱爬过去将王冠捡起,跪下捧在头顶。

    “母妃走了,爹爹更要珍重自己!”

    风乘意看着这一幕,突然沉静下来。

    他过去一手抓起王冠,一手扶住儿子肩膀,将他埋藏的脸强行扳起。

    “那座山每日食人,现在一月要七千。”

    风乘意手指北面,声威如雷。

    王世子闻言瑟瑟发抖,又不敢请父王慎言,只闭目流泪。

    “你母亲死了,在听涛谷,被泥土掩埋。”

    风乘意哽了刹那。

    “结果你父,堂堂淮阳王,无法为她复仇。”

    “你告诉我,你母妃和死在那座山下的人有什么区别?”

    “王谁都可以当,但元磁天人却不是,你懂吗?”

    他松开手,强忍住哭腔。

    王世子重重叩首,身下金砖上滴满泪水。

    “父王,风氏王祚以武成就;风云顶下,实在是不能不忍之事……”

    年幼的王子说着老成之言。

    “待老祖宗出关了,他一定会为母妃做主,家国也会好起来。”

    他颤声道。

    “呵,这话是风慕白还是风曼云教你的?”

    风乘意出神地看着儿子,鄙夷且失望。

    “老祖宗若成,自然要重整家国,澄清环宇。”

    “彼时,他老人家以武称圣,这二十载的罪孽又要谁来背?”

    “罪要血来洗。”

    “你是王世子,你说他会用谁的血?”

    风乘意以气声说出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面目在绝望中扭曲变形。

    王世子浑身都瘫软了。

    他无处可藏时,又见父亲探头到耳边,嬉笑开口。

    “但当王总比当王世子好,对不对?”

    “何况是做寡人的世子,吾儿是这样想吧?”

    风乘意说完,在儿子全力摇头辩解之前大喝。

    “滚!”

    王世子连滚带爬地出了门槛。

    大殿内孑遗一人。

    风乘意跌撞坐回宝座,把王冠搂在怀里,摩挲着砸出来的痕迹。

    “你被摔了如许多次,怎么就是不碎呢?”

    他怔然自语,将指节拧得发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