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反经》?”已经有急眼了的黄世杰板起面孔吼道,“我是读书人,还是秀才......又不会造反,看什么《反经》?”

    “夫君,这本《反经》卷二,士绅之反就是给读书人看的......”黄夫人不知道是不是担心丈夫问她有没有被太平军玷污,所以急于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干脆就把手里的几本《反经》大大方方亮出来了,“另外,这两本《反经》卷三,汉官之反还是给当官的看的!”

    “荒唐!”王揆一一边拿过一本《反经》卷三,一边一脸不屑,“大清的民之父母怎么可能造反?”

    “就是!”余万清也取过一本《反经》卷三,打开看了起来,“都当上朝廷命官了,谁还造反?”

    黄世杰脸色铁青,也从自己那个坑夫的大阿福老婆手里,接过了一本《反经》卷二翻开看了一眼,脸就黑了。

    这是他老婆的笔迹啊!

    这个老婆不能要了......要害他满门抄斩啊!

    不过黄世杰还是忍住没有和他老婆马上闹翻——她老婆的字虽然不错,但是外人却没见过,所以他不说,余万清、王揆一是不会知道的。

    还是先看看这本大逆不道的《反经》在说什么吧?

    什么?大清全国有四万万三千万人,而汉地十八省仅有耕地十万万亩,人均只有两亩几分......地利已尽,土地太薄,汉地之土已经不足以养数亿生民,数亿生民已无力供几百万八旗贵胄敲骨吸髓和数百万汉人官吏走卒士绅盘剥压榨。

    所以今日天国倡义之后,将来必会天下皆反,而天下的士绅地主如果不能举义旗而景从之,也必然会抱团大办团练以自保。

    而汉人士绅领袖居于乡间,与匹夫无异,登高一呼,万夫景从,宗亲师徒,聚众而成团,退可以保家乡,进可以霸州府......这难道不是造反?

    若有士绅领袖做大,占据大片土地,编练大批乡勇,割据一方,南面称孤,难道还会因为清妖皇帝一道圣旨就自裁羽翼,交出土地军队,将身家性命交托给京中旗人权贵?

    从古至今,有这样的傻缺吗?二十四史上有吗?

    这......说的好有道理啊!

    黄世杰都看呆了!

    他可不是死读书的呆子,他是罗罗山的高徒!罗罗山是什么人?历史上的湘军之母!现在已经在别处起团练了。

    黄世杰之前派人去广东买洋枪,也是存了大办团练的心思。但团练起来之后呢?当然是先霸占道州,再割据永州,高低混个一方霸主做做。

    而一个割据州府的汉人团练头子......在满清皇帝眼里,难道不是反贼吗?

    可如果不反......太平军就会来分这些士绅的田,抄这些士绅的家,让他们家破人亡!

    这就叫要么死,要么反,只有这两条路,没有第三条的......不信的话二十四史自己找去。

    黄世杰发呆的时候,余万清则在发抖。

    他也拿了一本“汉官之反”在看,对于当官的造反,他本来是坚决不相信的。可是才翻了十几页,他就......有点相信,然后就是越来越相信了。

    因为这本《反经》上说的句句在理!

    在大清当汉官,其实也是很惨的!是个高投入、高风险、低回报的生意,一不小心就得亏个血本无归。

    哪怕是如余万清这样武进士出身的汉人武官,想要当上实缺也得花钱买!

    实际上大部分汉官的“缺”,都是要花钱买的!

    而且这个“缺”还不一定是“实缺”,不是说你花了银子就能走马上任了——这样的职位当然也有,比如说京官,这吏部就能定了,吏部、兵部铨选的时候打点一笔,也许就有了。可大部分的地方官职并不是吏部、兵部可以独自决定的。而是吏部、兵部铨选后发地方候缺。

    也就是说,花了钱后还是一个候补官,得到地方上去找督抚再买实缺......花两遍银子不算,还得花时间慢慢等。因为对汉官来说,总是官多缺少。

    所以一个文进士从高中到当上一个实缺知县,等个十年八年也不稀奇。

    而在这十年八年中......他还得在候缺的督抚衙门里当白差!所谓白差,就是白当差,不拿钱!

    清朝的汉官都是拿到实缺后才开始算俸禄的!

    没有实缺,就一文钱没有!

    没有钱拿,但你还得白当差——督抚衙门里杂活可多了!因为清朝督抚衙门里面有编制的正式官员很少,如果不算标兵军官的话,就只有一个!

    总督或巡抚!

    这可是相当于省政府的衙门!一个官怎么管?所以通常清朝的督抚都得给自己配上一大群的师爷、随从、家人,依靠他们去管衙门里的事儿。但这些人都是要花钱雇的......这督抚要是个大贪官还好,万一遇上个清官呢?就那么点俸禄和养廉,能雇多少绍兴师爷?

    所以白当差的候补官就挺好用......不仅不用花银子,出了岔子还能丢出去背黑锅——这“锅”一般不能让师爷背,一来师爷不是在编人员,不应该负责啊!二来绍帮师爷也抱团,不好拿捏。

    因此这个大清汉官......其实是个高风险的官,一不留神就当亏了。

    太平天国没闹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当得很辛苦了,现在就更别提了......都有点官不聊生了!

    民不聊生要反,那官不聊生该怎么办?

    当然......也只有一个反字了!

    历来天下大乱之时,地方守臣割据自雄的还少吗?

    好不容易来的官,下了血本的,凭什么太平军过一回境,他们就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甚至还要一死报君王?

    他们凭什么不能和地方豪强勾结,私征税赋,私募军队,私设公堂,私自霸占朝廷的州府?

    这......多好啊!历朝历代不都这么干?史书上这样的官不要太多!

    这书上说的没错啊!

    这大清朝接下去大概就朝着汉末、唐末、元末去了。大清的地方守臣,不考虑弄个主公当一当?

    给大清朝当了三十年绿营武官,手头可有不少心腹清兵的余万清居然有点心潮澎湃了......当主公好啊!

    “呜呜呜......完了,完了!”

    有人被罗耀国的《反经》勾起了野心、雄心,有人却开始伤心了。

    伤心之人就是大清道州的民之父母,道州知州王揆一了。

    他也拿了一本《反经》卷三,汉官之反在看。

    不过他并不是余万清这号当了三十年贪官早就回本,而且手里还有点武装的汉官。他说那种借了一屁股京债,才好不容易买到了道州知州这个实缺的“官白劳”!

    他不仅没回本,连债都没清呢!

    现在太平天国就打上门来了,而且看着好像要在道州安家不走了......太平军不走了,那他这个知州怎么办?他还得还买官贷呢!

    这些日子道州对外的水运已经因为太平军兵临零陵而中断了,而水运一断,道州城周围大大小小的矿山就都得停工——没有水运,矿石它运不出去啊!而这些矿山都是违禁私开的,不用给朝廷上税,但必须给道州知州、永州知府、衡永郴桂道上供。

    这个道州知州作为一个山区散州的父母官之所以那么贵,就是因为有这些私开的矿山上供......这太平军要是在鹅塘、菱塘开辟了根据之地,那潇水就没有通航的日子了。

    而王揆一的官可是有任期的......任期一到,京城的“买官贷”还不上,后果可就严重了!

    能给大清的民之父母放高利贷的,他能是一般的人吗?那背后都是北京城内顶级的八旗贵胄......欠他们的债不还,王揆一高低得给他们发配去新疆军前效力,而且是一辈子别回来的那种。

    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念书、科举,倾家荡产买缺上任,最后还欠一屁股京债,还要去西北苦寒之地终老......他能不哭吗?

    余万清当然知道王揆一的难处,于是就安慰他道:“霖生,莫哭了,莫哭了......不就是一两千个女长毛吗?这是给咱送功劳来了。到时候也算你一份!有了军功,京中那帮旗人大爷还会找你催要阎王账吗?他们可不是那么没有眼力价的主儿。”

    听余万清这么一说,王揆一和黄世杰就都来精神了。

    “余军门,您真要出兵吗?”

    “那是当然,女长毛......也是女人!我余万清从军三十载,官至提督军门,还能怕一群贼婆娘?老夫还听说那个苏三娘还是两广江湖上的第一美人呢......哈哈哈!”

    “余军门,晚生还能召集一二百团练,愿为军门带路!”

    余万清哈哈大笑:“好!子英,到时候也给你报个功,高低保举一个知县!”

    “多谢军门栽培!”黄世杰先是一礼揖拜言了谢,然后又笑着对余万清、王揆一道:“余军门、王刺史,这《反经》......”

    “《反经》?什么《反经》?”余万清一边把那本《反经》揣进怀里,一边装糊涂道,“老夫不知道,没听说过!”

    王揆一也连忙收起了自己手里的《反经》,笑道:“我也没听说过......”

    黄世杰也笑道:“其实晚生也没听说过什么《反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