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胆!果然是夷人学堂里的好学生,竟视我泱泱中华纲常尊卑为无物,你有何功名,读了几本儒典,竟敢讥讽仲山长!苏臬台,你收此人为徒,不怕贻笑天下吗?”

    后堂之中,毕澄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攻击对象不仅冯天养,就连苏峻堂也遭受到了牵连。

    “毕参议,今日之会乃是讨论如何与英人交涉,汝若有高论,苏某自当洗耳恭听,若是指教劣徒,明日按察司公堂,本官恭候参议大驾!”

    苏峻堂并未起身,说话的语气虽然依旧温和,其中袒护之态度却是显露无疑。

    “部堂,冯天养此人出身经历不明,岂能参与此等军国大事,为国家计,请部堂令此人离去,否则请部堂恕某狂妄,仲某无法此人共事!”

    仲喆见苏峻堂袒护,满脸怒容起身,躬身俯首直对叶名琛。

    “毕某附议!”

    毕澄也随之跟上,一起逼宫。

    叶名琛心中恼怒,面色阴沉,若非为官多年城府深厚,几乎也要当场发作,但胸膛几度起伏之间,还是将怒火压了下来。

    且说,叶名琛五大核心幕僚,虽然有先后排位之分,但以每个人的重要性而论,其实相差并不悬殊。

    苏峻堂总理幕府,总督府的日常政务几乎悉数操持于其手,是叶名琛政务方面的主要助手。

    赵寒枫长于军务,督办军事得心应手,去岁击败洪兵暴动功劳卓著,是叶名琛军务智囊。

    谈元益精明干练,帮办盐茶商税多年,在两广诸多豪商颇有声望,管着叶名琛的账房和钱袋子。

    这三位都不是两广本地人士,但以其个人能力被叶名琛重用。

    而仲喆和毕澄却都是两广本土人士。

    仲喆五年前便官至四品,担任福建学政,久有清名。因父母年老体弱,为了能够亲自尽孝侍奉父母,三年前拒绝了朝廷升他为右副都御史的任命,因此名声响彻大江南北。

    担任粤秀书院山长后,门下弟子更有两人在上一次会试中同中进士。其本人不仅是两广清流的领袖,在整个江南士林之中也相当有影响力。

    毕澄出身广东望族,家中长辈累世为官,康熙朝时毕澄先祖便以殿阁大学士职衔荣归故里。

    其家族资产雄厚,茶山几十座,田产几千顷,操办商号十余个,其中就包括了一家名列广东前五的海商,是两广本土势力的领头羊之一。

    两人共同表态逼宫,即便是叶名琛也需暂时迁就,轻易发作不得。

    “持正,按察司衙门中尚有一些杂务需处置,你且先代为师去处置。”

    苏峻堂见叶名琛神情,情知对方也无奈,只能代为妥协。于是好言将冯天养支了出去,冯天养闻言反倒脸色平静,冲自己师父和叶名琛、赵寒枫、谈元益四人依次躬身,随即离去。

    待冯天养离去后,仲喆和毕澄两人似乎仍是怒火中烧,并未坐下。苏峻堂当即面色一变,将手中茶盏重重撂在了桌案上,对着毕澄和仲喆二人怒目相对。

    “仲山长,劣徒已然离去,若是无法与本官共事尽管直言,本官绝非厚颜攀附之徒,自会离去!”

    苏峻堂的话中满含讥讽,仲喆刚想争论,不料赵寒枫行动更快,于他之前先开口:

    “本府亦不敢攀附二位道德名士,圣旨煌煌,朝廷差事该如何办理,静听二位高论,相信以二位之能,总不会让部堂无法向朝廷交差才是,若事关机密,本府亦可退席!”

    两人先后出言,且以离席相威胁,直接堵住了仲喆和毕澄两人还嘴的可能。

    刚才叶名琛默许逼走冯天养已是对两人极大让步,若还不罢手,叶名琛可就没刚才那么好相与了。

    谈元益在一旁听着,心中感慨苏峻堂和赵寒枫两人到底多年好友,配合默契,借着冯天养被逼离席一事发作,扯回正题的同时还将刚才逼宫的仲喆和毕澄二人架了起来,让其无法再占据道德高地指责他人。

    叶名琛依旧默不作声,谈元益却察觉到一道沉重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顿觉心中凛然,不敢再装鸵鸟,只得亲自起身为众人添上茶水,好言相劝众人落座,当起了和事佬。

    只能说,不论东方还是西方,古代还是现代,政治不愧被称为妥协的艺术。

    有此一番冲突,众人言辞都收敛了许多,相互之间迁就了不少,就连接下来谈的几项正事都很快敲定。叶名琛最后一锤定音,为几人定下了分工。

    苏峻堂仍然全权负责与英方谈判事宜,在金钱条件方面被赋予了相当大的自由度,一些需要让步的地方只要能不落在纸上,也被授予了决定权。

    赵寒枫负责督办所有水师编练所需军务,包括为水师寻找训练基地的任务也交给了他。同时作为总督府幕僚长,除苏峻堂外,其余三人都要定期向赵寒枫汇报各自工作进展。

    谈元益负责在海商之中筹集红单船,并寻机隐秘从港岛采购火炮和火药。

    仲喆负责控制两广清流群体对与英人交涉一事产生的杂音,维护整个总督府的声誉。

    毕澄则负责劝说两广本地豪族配合总督府各项政策,紧要关头之还需带头捐输。

    冯天养在按察使衙门直等到下午过半才等到苏峻堂,见他满脸倦意,冯天养赶忙上前帮助其更衣,然后扶着苏峻堂躺在后堂躺椅之上。

    苏峻堂强撑着疲惫之躯开口,将今日商议的诸事结果告知徒弟,冯天养见师父实在疲惫不堪,忙让其早些休息,自己则要起身告辞,却被苏峻堂一把抓住了手臂。

    “今日之事,作何感想。”

    苏峻堂抓着冯天养的手臂,让他在自己身侧坐下,嗓音沙哑的开口。

    “无甚感想,只觉可笑。”

    冯天养也没隐瞒,说出自己心底想法。

    虽说他于今日先被轻视不屑,随后被污蔑指责,最后又被赶出后堂,但冯天养心中却并无愤怒,只是觉得腐儒庸吏之徒可笑,更加认清了如今清廷大多数官员的面目而已。

    苏峻堂闻言心中暗自一叹,对冯天养的态度并不意外,反而更加确定其人对清廷已是心如死灰,但不论心中如何作想,其人依旧继续开口教导起了冯天养:

    “虽是庸碌无知之辈,其中亦有内情,不可小觑于人。”

    “请恩师指点迷津。”

    冯天养一愣,恭敬请教。

    “仲喆此人自诩清流魁首,视清名如命,若谈判中真有折辱国威之事,其人作为总督幕僚,清名难免受损。”

    苏峻堂语调低沉,强撑着困意为冯天养揭晓内情。

    “那毕澄大概应是因为出身两广本地豪族,担忧朝廷差遣任务过重,以至于总督府将压力转移到两广豪商大族之中,为维护这些豪商大族而出言了?”

    冯天养一点就透,回想起毕澄今日言行,心中顿时有了羞愧自惭的感觉。

    原以为是别人蠢,没想到是自己蠢,蠢到看不清对方的坏。

    “正是如此,此事当为你之教训,今后不可小觑任何人。”

    苏峻堂声音越来越低,说完这句话已是沉沉睡去,冯天养为其找来薄毯盖在身上,对其隆重躬身行礼:

    “学生晓得,多谢恩师教诲,恩师且先歇息,保重身体,学生告辞。”

    离开按察司衙门,冯天养见天色尚未到傍晚,自己又久未归家,绕了趟白云楼买了些上好酒菜,慢悠悠的一路步行回家。

    但见坊市之间人来人往,小商小贩三五成群,珠江码头上号子声此起彼伏。

    下了工的年轻船夫们勾肩搭背相约着一起喝酒,年长者在酒肆门口沽了一两浑酒一口而尽,涨红着脸提着给孩子买的吃食阔步还家。

    巷子口的孩童翘首盼望着能收工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身影,不时有孩童被父辈高高举起驮在肩膀上兴奋的哇哇大叫。

    每个人都在努力的活着。

    感受着身边热闹、鲜活的市井气息,冯天养心中感慨万千。

    第一次鸦片战争已经过去十三年,印象中两次鸦片战争之间相隔好像也就在十五六年左右,算算时间已是不远。

    战火重燃在即,不知自己能够利用这有限时间取得多大成就,能否在英法联军的屠刀落下之前救下这满城黎庶。

    带着伤怀和感慨走到自家巷子门口,冯天养看到了一胖一瘦两个熟悉的身影。

    胖的是总督府管事万祥鹏,他始终提着一个小包裹,看起来像是衣物。

    瘦的那人面孔却让冯天养感到惊诧,竟然是赵寒枫。

    “卑职拜见府台大人!”

    冯天养快步走到赵寒枫身前刚要躬身行礼,却被对方挽住胳膊拉了起来。

    “万管事有事寻你,你先与他说话,然后陪我走走。”

    赵寒枫淡淡开口,让冯天养先将万祥鹏的事情了结。

    “冯先生,这是您晨间脱下来的衣服,已经洗好晾干了,小人特地给您送来。”

    万祥鹏不知何时再次将冯天养更换了称呼,边说着边将手中包裹递给冯天养。冯天养接过包裹后,却又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自己,冯天养接过信封当即打开,露出里面的两张一千两的银票。

    “万管事,这是何意?”

    冯天养看着万祥鹏问道。

    “好叫冯先生知晓,总督老爷亲自吩咐了,今日您受了些委屈,这些两千两权当是给您的安慰和补偿,让您近些时日安心协助苏臬台办理差事便可,定不会埋没了冯先生的功绩。”

    “部堂厚爱,冯某心领,劳烦万管事回禀部堂,冯某心中谢意无以言表,他日若有良机,当亲往致谢。”

    冯天养心中了然,明白了叶名琛派万祥鹏来的意思。

    筹集船只、购买火炮、寻找港口、训练民夫、控制舆论,这些事情哪一项也离不开本地豪族和清流的支持,今后一段时日内,自己不适宜再出现在总督府了。

    将衣物和银两收下,冯天养先回了趟自家小院,将酒菜衣物和银票一并交给了三叔冯云木,随后才返回巷子,此时万祥鹏已识趣离开,只留赵寒枫一人站在巷子口静看夕阳,任由晚风吹拂。

    “见过府台大人。”

    许是看夕阳入了神,赵寒枫这次没能拦住冯天养躬身行礼,而是在其说话后才看到对方,随即淡淡颔首:

    “我与平泉兄是乡试同年,序齿相称已二十年,今后若是无外人,叫我师叔便可,莫要如此生分。”

    “见过师叔。”

    冯天养当即拱手行礼,赵寒枫坦然受了此礼,带着冯天养离开巷子。

    一路无话,步行了约有两刻左右,来到了广州千年名刹大佛寺的后墙,在一处不起眼的朱门上轻叩两下,便有一年轻僧人态度恭谨的开门将两人迎入。

    傍晚时分,整个佛寺早已安静下来,赵寒枫和冯天养漫步其中,伴随着寺庙中弥漫的佛号唱诵之声,走到了一处位置偏僻略显荒凉的大殿前。

    和寺庙其他香火旺盛金碧辉煌的宝殿不同,这处大殿明显来人及少,殿前青砖之上长满了青苔。

    殿中并无佛像供奉,居中的塑像乃是一位身穿朝服的枯瘦老者,除此外仅有一香案和香炉,连蒲团都没有。

    唯独殿内虽简朴,却不脏乱,显然是有人定期打扫。

    香案上有一注明塑像身份之神牌,冯天养定睛一看,愣在原地。

    “故两广总督林文忠公神像”

    赵寒枫熟练的从香案下取出火折子和供香,恭敬肃穆将供香插在香炉中,行三拜之礼,冯天养也随之端正神色,供香行礼。

    随后赵寒枫从寺内僧人手中借来拖把、水桶和抹布,冯天养打水拖地,赵寒枫擦拭窗台和塑像,两人忙碌了半个多时辰,总算在最后一丝落日余晖消失前,将整个大殿收拾干净。

    “道光十八年,林文忠公曾设收缴烟土烟枪总局于此殿,后来事败罢官,远赴新疆,一应禁烟衙司也被撤销。此殿便闲置下来,林公仙逝之后,此寺方丈感怀林文忠公之正气,于此殿中设祭,我和汝师常常来此处殿中祭拜,左朴存回湘之前亦在此殿中独居三日,以表对林公钦佩之情。”

    赵寒枫看着忙出一身汗的冯天养,脸上神情凭添了几分欣慰,心知对方疑惑这里是何处,于是开口解释道。

    “其人虽逝,其志可追,林公之浩气理当永存。”

    冯天养心知是今日自己引用的那句诗让赵寒枫从心底认可了自己,这才带自己来了此处。

    “左宗棠恃才狂傲,为余所不喜,唯独佩服这厮眼光确实毒辣。见你第一面就说你有亭林先生之风骨,后又说你所著之书承魏公远达的夙愿,我初闻之时,只以为其人好作夸张之语,后来观你言行,始知左宗棠所言非虚。”

    “师叔谬赞,学生不过一无知莽撞之徒,见先贤之宏愿而甘附骥尾,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岂敢与先贤并列。”

    冯天养听后,一直沉静的面孔上难得出现惶恐慌乱的神色。

    亭林是顾炎武的字,远达则是魏源的字。

    左宗棠和赵寒枫将自己和这两位比较可真是自己的天大荣幸,冯天养怎能不惶恐相对。

    “不必谦虚。你心存大志,才华满腹已是不凡,行事谨慎周密更是难得,我如你般年轻之时与你相较差之远矣。”

    赵寒枫打断了冯天养的开口,边领着冯天养向外走边继续说:“走吧,再不走,要在这里过夜了。”

    冯天养自无他话,两人离开寺庙,在习习江风吹拂下来到江边一处凉亭。

    此处也早有人候着,见赵寒枫到来,两个仆从端上来几碟点心,一壶清茶后径自离开。

    “今日见你,确有话要谈。”

    赵寒枫坐下后,面上唏嘘感慨神色一扫而空,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与沉静。

    “请师叔吩咐,弟子尽力而为。”

    冯天养斟酌了下话语,开口回应道。

    “你今日为我出头,得罪了仲喆和毕澄两人,总督府这条通天大道怕是与你无缘了,错失如此机遇,可曾后悔?”

    赵寒枫亲自为冯天养倒上茶水,然后问道。

    “学生做事但求无愧己心,事过从来无悔。”

    冯天养干净利落的回答态度让赵寒枫很是满意,于是继续开口:

    “你为我出头,我总不能看你前路断绝,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一桩机密事情吩咐与你,事情虽然难办,但以你才能,办好了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场良机。”

    “请府台大人吩咐。”

    冯天养见谈及正事,已是悄然之间换了称呼,赵寒枫听出其中变化,微微一笑,开口告诉了冯天养一个令其又惊又喜的消息:

    “本府接密报,天地会正欲策动第二次洪兵暴乱,本府明日将向总督举荐你以新安县丞之职筹办新安团练,兵额两千人,准征民夫八百人,一应所需开支直接向本府奏销,不由他人掣肘。事情若成,本府亲自向总督举荐允你重回总督府,接掌外藩司。唯有一条,今年年底务必成军,否则军法处置!”

    “冯天养,这桩差事,你敢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