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朱元璋神色变得不善,问:“怎么,咱废掉宰相和中书省难道还做错了?”

    刘宽想到了明朝后来的历史,便道:“不能说做错了吧,只能说陛下为此事付出了很多,结果却白废了。”

    白废了?

    朱标疑惑。

    朱元璋眉头则深深皱起,想到什么,便哼了声道:“难道老四那逆子登基后又恢复了中书省,重新任命了宰相?”

    之前朱元璋听闻朱棣造朱允炆的反,通过靖难之役登基称帝,都没说朱棣是逆子。

    如今怀疑朱棣恢复了中书省和宰相,便将其打上了逆子的标签,可见朱元璋对此事多么在意。

    刘宽道:“陛下废除宰相和中书省,除了对洪武年间的三位宰相都不满意,最主要还是想将相权收归于皇权吧?”

    “没想到刘公子还懂得帝王之术。”朱元璋答非所问,实际却是承认了此事。

    毕竟这城门楼上除了刘宽、朱标没有别人,有些事他不怕说出来。

    朱标是他儿子。

    至于刘宽吗,他已经动了将其变为自家人的念头。

    刘宽不知道老朱已经打上他的主意,接着道:“宰相会分了皇权,这事很明显,所以陛下后面的皇帝并没有重立中书省和宰相。”

    “但是,大明版图广大,日后还会更大,每天都不知有多少军政事务需要处理。”

    “即便有六部等职司分担,仅凭陛下与太子,每日依旧要处理许多事务。”

    “所以,自废除宰相、中书省的这一年多,陛下、殿下应该过得比以往累得多吧?”

    朱元璋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朱标则感慨道:“确实要比前几年我刚练习政务时忙碌许多,我倒是没什么,只是看父皇须发斑白,每日还需要批阅那么多奏本,心中很是不忍。”

    刘宽接着这话道,“所以殿下就想尽量多处理一些政务,好减轻陛下的负担?”

    朱标略微诧异地看了刘宽一眼,道:“没想到刘公子竟如此清楚本宫的心思。”

    刘宽满脸感慨的摇了摇头,道:“殿下可知道,我们后世人往往不说你是病死的,而是过劳死。”

    过劳死?

    朱元璋、朱标一时都没听明白这个新词。

    刘宽解释道:“过犹不及之过,劳累之劳,死就不用我解释了吧?”

    过度劳累而死?

    也就是累死了?!

    老朱、小朱明白“过来死”意思后一时都露出诧异神色。

    刘宽接着道:“我们后世人认为每个人的身体潜力都是有限的,若是过度劳累压榨,便会减短寿命。”

    “外在表现就是身体越来越虚弱,非常容易为疾病所趁。而对于男子来讲,三十几岁正当壮年,按理说是精力最为充沛,对疾病抵抗力最强的时候。”

    “结果一个风寒就夺走了殿下的性命,甚至几名御医都束手无策,这难道不说明殿下身体本就虚弱到了极致吗?”

    “殿下因何身体如此虚弱呢?后世并无殿下沉湎酒色的记载,只有殿下尽心竭力分担大明国事的记载。”

    “所以我们才认为殿下是过劳死——堂堂大明第一位太子竟然被活生生累死了,可笑不可笑?”

    说到最后,刘宽有点忘乎所以,没忍住说出了一句略带讽刺的话。

    朱标此时表情古怪。

    他也觉得自己竟是被累死的,有点可笑。

    朱元璋脸色可就难看了。

    可以说,相较于之前刘宽所说的那么多事情,因他废相废中书省导致朱标过劳死之事,最让他难以接受。

    他甚至怀疑刘宽是不是仇视他的后世人,故意这么说的。

    但很快理智就让他否定了这一想法。

    因为废相、罢中书省之后,这一年多他和朱标需要处理的事务多很多是事实。

    朱标每日忙碌于国事他也都看在眼里。

    以前他只会为此事感到欣慰、高兴——在他看来,朱标如今接触的国事越多,就会越熟练,待将来他故去后,朱标皇位就做得越稳,能把大明治理的越好。

    他万万想不到,还没等他故去,朱标就会因国事繁多而过劳死!

    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又或者是上天对他行废相之举的惩罚?

    一时间,性格执拗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朱元璋,竟然怀疑他废相之事做错了。

    但随即他就记起,刘宽前面并未说他做错,而是说他白废了。

    那么···

    “即便如此,又如何能说咱废相白废了?”朱元璋冷硬着脸问,保留着他最后的倔强。

    刘宽回忆了下他所知的明史,道:“陛下废相之后,便感觉一人兼任皇帝、宰相之职,需要处理的事务太多,有些受不住。”

    “于是就仿照宋朝制度,设立的大学士之职辅助处理政务,对吧?”

    朱元璋闻言疑惑,“咱哪里曾设什么大学士?不过,倒是设立了四辅官来协助处理政务。”

    说这话的同时,朱元璋便忍不住思考,是不是仿宋制设大学士协助处理政务更妥当。

    因为四辅官制度依旧让他觉得国务太过繁重,需更多人辅助处理。

    但又不想将大权再分出去···

    “何谓四辅官?”刘宽问。

    他到底不是专业的历史学家,对一些古代官职称呼不懂。

    朱标好心解释道:“四辅官出自周礼古制,即春夏秋冬四官——古周礼中,每官负责在一个季度中辅佐郡王处理朝政。”

    “我父皇设立的四辅官又有所不同,非是按季轮换,而是按月。”

    刘宽听了,不禁神色古怪地看向朱元璋。

    赫然发现,强力的开国君主就是不一样,简直把朝廷制度当做掌中之物,说变就变。

    先是一部设好几个尚书,如今又仿周礼设四辅官——周朝距离现在都有一千多年了吧?那时制度得落后成什么样?放在明朝怎么可能适用?

    更别说,老朱还改成一月一轮换。

    虽说是辅政官员,不存在朝令夕改之事,但轮换得这么勤快,在处理政务方面怕是都接不上趟吧?

    毕竟从京师向大明边关传个诏书,可能都需要一月以上的时间···

    一时间,刘宽忍不住在心中吐槽起老朱来,也真实感受到了贫苦出身(某些知识积累不够多)对老朱认知的限制。

    不过,他既然没听说过“四辅官”制度,只听闻过大学士,多半说明“四辅官”制度存在时间很短。

    想到这里,他便道:“我在后世,只听闻陛下为减轻国务操劳,挑选有才能的儒生为大学士用以辅政,如华盖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等等。”

    朱元璋听了这话,越发觉得该用大学士替代四辅官。

    但他还是不解,“此举如何就使得废相白废了?”

    刘宽微笑道,“陛下所设之大学士只有顾问之权,因为陛下不仅聪明睿智且治国经验丰富,对很多国事都能做到乾坤独断。”

    “然而陛下之后的大明皇帝,如建文、永乐乃至更后面的皇帝,可不是人人都有陛下之能。”

    “事实上,除了永乐等两三个皇帝外,大多数大明皇帝在处理国事方面的才能都未必及得上陛下四分之一。”

    “这种情况下,大明皇帝对原本负责顾问的大学士依赖自然越来越重,也就令大学士的权力越来越大。”

    “建文帝时,因为他要专心应对战事,便让大学士们聚在一起,组成一个助手团队,专门负责处理前线战事之外的事务。”

    “待永乐帝即位后,干脆直接让诸位大学士在午门的文渊阁办公,参预机务,于是由即位大学士组成的辅政团体便有了内阁之称。”

    “此后随着皇帝对内阁依赖越重,内阁权势也越大。”

    “又因永乐之后连续两位大明皇帝都短命,使得幼年天子即位,三位大学士兼任顾命大臣之职,于是内阁权势终于凌驾于六部之上。”

    说到这里,刘宽故意停了下来。

    眉心皱出一个川字的朱元璋明显带着怒气道:“凌驾六部之上?这不就是中书省吗?老四的子孙真是短命又糊涂!”

    听见朱元璋如此骂朱棣,刘宽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又忍不住想,不知朱棣在此会是什么表情。

    可惜朱棣去年就到北平就藩去了,并不在京师。

    轻咳了声,刘宽接着道:“大约在一两百年后,大明内阁权势达到了顶峰,内阁权利最大的大学士被称为首辅。”

    “万历皇帝十岁即位,首辅张居正联合太后、内相,也即是内廷太监之首,几乎掌控了大明官全部的权力,那时便是废帝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张居正并没有废帝,他一边悉心教育万历皇帝,一面费心改革大明诸多弊政。”

    “虽然他死后,万历皇帝对其挖坟鞭尸,废除了其改革的诸多新政,但十余年的改革以及残留的新政,依旧为大明续命几十年。”

    听到这里,朱标忍不住感慨道:“这张居正虽然权势大了些,又勾结内宫,但倒称得上救世能臣。”

    朱元璋关注的却是另一个点,问:“内廷太监之首称内相?难道我大明宦官也干政了?”

    刘宽微笑着解释,“其实永乐之后的皇帝,主要是朱棣的孙子宣德帝,便意识到了内阁分走了皇权。”

    “但他又不想取消内阁,因为事实证明,仅靠皇帝一人处理不了大明那么多国事,必须得有辅臣分担。”

    “于是他便重用宦官——宣德帝在宫内设立了专门的学堂培养太监,令司礼监则对奏本有批红之权,以对内阁的票拟之权形成辖制。”

    “宣德皇帝也是三十多岁去世,大明战神堡宗···”刘宽察觉说秃噜了嘴,赶紧止住,略带尴尬地笑道:“这后面的史事与内阁关系不大,说起来又太长,我便暂且不说了。”

    大明战神堡宗?

    老朱、小朱都敏锐注意到了刘宽最后一番话中这个奇怪的词语组合,觉得其中必然又有“匪夷所思之事”。

    不过两人如今注意力大多都在内阁一事上,倒是没急着追问。

    朱元璋想了想刘宽的一番话,终究是叹了口气,颇为不甘地道:“若如你所说,这内阁后来确实跟中书省差不多,内阁首辅则如同宰相···难道咱废相真就白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