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缙的眼神扫过崔琰的脸庞。这人端的是一派清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若是依着权势。

    如今大永朝虽已三代,但皇室几经轮换,世家屹立不倒,自有声望,两厢微妙平衡。除非是尚公主,娶宗室本就不影响为官做宰,何况江晚照这样的异性郡主?

    若是论情理。

    虽说世家子风流是常态,崔琰这样身边只一个通房的才是少数。但太后偏疼,长乐素来娇纵,又碍着皇族和江氏旧部两层面子,总要做个样子。

    两厢一对,这话问得萧缙竟忐忑起来。

    “管的倒多。”

    崔琰指尖轻叩桌面,抬眼望他,目光深沉,语气淡然无波。

    收了纸笔,他起身缓步往外走去。

    衙门外,松烟快步上前,“世子。”

    内院和书房到底是要去哪?

    松烟生怕自己猜错了世子的心思,只得惴惴问道,“您今晚还回问梅阁吗,云蓝姑娘怕是又要等……”

    崔琰神色柔和了一瞬,就又冷淡了下来。

    他顿了顿,言简意赅道。

    “就在外院。”

    -

    窗前小桌子上燃了一豆烛,桌上的水仙花已经开败了,软薄的花瓣边缘枯黄打卷,香气不再,葱绿叶儿边上也泛着棕。

    窗边,云蓝低头细细打量着方才抄的佛经,生怕有一点错处。待看得眼睛酸疼,脖子僵得像石头,她揉揉眼睛,抬头时才发现水仙枯了。

    这是她养坏的第一盆花。

    挫败感和微末不详感在云蓝心中升起,又迅速平复。

    彤管离开了,这盆花不会有人替她看着,迟早要死,而她也不会再从玉佛寺回来了。

    云蓝神思飘忽。

    府里都说,大长公主一片慈心护着年幼失怙的崔琰长大,又替他请封世子,祖孙情谊深厚。确实,平日这一对祖孙其乐融融,相处十分亲厚得体。

    可云蓝总记得最初在编崔琰身边时,崔琰对她预先设下的防备。更不必说刚从河东回来时,问梅阁被他“清理”了个底朝天。

    云蓝并未看到他怎么处置那些人。

    如果不是她办差回来时,刚巧遇到那些垂着脑袋跟着婆子出了垂花门的人,她们会在云蓝还不认识的时候,就悄无声息的从问梅阁中消失。

    云蓝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写灰败的绝望面孔。

    彤管告诉她,那些人是因着“背主”,被带到了管事跟前被发卖给了人牙子,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时她听了也怕,可崔琰只一脸无奈的摩挲她的脑袋,笑着说,“你是什么人,怎得能将自己同她们相提并论呢?”

    她是什么人?

    背主的奴婢?

    云蓝深吸一口气,好像没有那么严重,毕竟没有婆子来领她出去。

    他还是容宥她的。

    云蓝攥了掌心的那条已经绣完,想送给他的帕子,喉咙微苦,有几分泄气。

    那天他说的很对。

    自己只是个没名没分跟着他的奴婢,又不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她连的身家性命都是他的,用他的绢,他的线,绣一条他从来都不缺的帕子,怎么能让他开心呢?

    彤管说,求一求他,或许他气消了,就好了吧?

    可是,她实是不知要如何讨好他。

    昨夜崔琰是回问梅阁歇息的,他却没有找她。

    今日晨起该是她当值。

    窗外响起了脚步声,大概是小厮拎了热水备着崔琰起床。云蓝将那帕子塞在袖口,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房门,起身向前面的正屋走去。

    院子里已经开始静悄悄的忙碌起来,一路向正屋的方向走去,偶尔也有人抬眼看她,目光或是同情,或是鄙夷,又或是幸灾乐祸。

    云蓝忍不住把那帕子攥得更紧。

    行至正屋,里面竟已经点了灯烛,在清晨还有些昏暗的院子中,那道门透出刺目的光。

    他竟然已经起身了?

    云蓝心头有些急,快步往崔琰平日换衣服的内间走去,门开着。

    她愣住了。

    碧纱厨门口,崔琰一身紫袍金绶,长身玉立,衣冠规整。

    而他的腿侧,银管正恭恭敬敬跪着,动作轻柔地给他整理腰间荷包玉坠,她腰板挺得极直,恰视线同崔琰腰带齐平。

    云蓝有些慌乱的想,曹嬷嬷教的规矩是这样的,只不过最初她帮他做这些事时,他从未叫她跪过。

    但他从来都不缺人伺候。

    银管她……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

    崔琰语气淡漠,却依然不可抗拒。

    云蓝五脏六腑都跟着发凉,她有些恍惚的跟着他的话音往前走去,许是踉跄间脚步重了些,崔琰抬了抬眼,神色不耐道,“去拿外袍。”

    穿好官服,披上大氅,紫衣越发衬得面如冠玉,气宇不凡,端的是温文和煦翩翩佳公子模样。

    不知是不是她憔悴失魂的模样,让崔琰觉得她得到了惩罚,他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面色稍霁。

    “世子。”

    云蓝大着胆子,轻轻伸手去握崔琰的手指,嘴唇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崔琰脚步跟着一顿,他鼻尖释出低哼,微微皱了眉头。

    然后,他将指尖从云蓝掌心抽了出去,神色冷淡。

    她的手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中。

    袖口中的帕子飘落在地上,轻薄柔软的白绢上,墨绿的竹在晨起的阳光下泛着鲜艳柔和的光泽。

    “你去把水倒了。”

    愉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回头,云蓝分明看到银管眸中一闪而过的喜悦,映亮自己惨白的脸。

    -

    她失宠了。

    云蓝怔怔看着窗台上晒着的绣鞋,那退红色绣鞋被泼了泥水,泅湿的鞋面蔓延出更深的铁锈红,像血。

    她一向与人为善,除了银管之外,同问梅阁里的其他人相处都还算是不错。

    但就在崔琰要议亲的节骨眼上,她却惹了他厌倦。原来的几个还算说得上话的,如今对她避之不及,而银管的娘是得力的管事婆子。

    所以,自彤管出府以后,她便愈发孤零零的了。

    鞋子彻底不能穿了。

    云蓝用指尖拨开暗沉鞋尖上粘着的灰黑泥巴,才发现鞋面上她绣了许久的铃兰花,连带着的布料都被用剪子划得稀巴烂。

    她有点恼。

    云蓝并不是个没脾气的人,幼时阿娘因着淘气训她,她总是爱一跺脚,砰的一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理人。

    但那时候,爹爹会抖着袖子遮着脸,假装害怕地同她嘀嘀咕咕,“你说你,惹你阿娘做甚,爹爹都惹不起!”,阿晏会拿了麦芽糖悄悄塞到她掌心。

    所以她总是憋不住气,只要一炷香就又笑起来。

    云蓝看着那鞋子,颇有些自厌的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她同谁去恼呢?

    她也没底气去恼。

    总归是些小打小闹的幼稚举动,并非像从前在叔叔家时大冬天的洗衣服,冻得十个指头没一个是好的,也不像在曹嬷嬷那里时动不动就要挨板子。

    或许把泥洗一洗,换个鞋面还能穿。

    这般想着,云蓝还是端了水来,蹲了身子去涮。蹲的太久起身时便有些头晕,她一个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赶忙撑在榻上。

    手掌忽然一凉,紧接着,掌心皮肉密密泛起痛来。

    她本能的想叫,又习惯性的将叫声忍了回去。

    云蓝怔忪的抬起左手。

    细如红绳的血线从素色掌心蜿蜒而下,缠绕了整个小臂,晕染了滑落在肘窝的衣袖,素白掌心上皮肉翻开,是一道划了寸长的口子。

    额头冷汗浸出大片,云蓝嘴唇发白,她低头看去。

    不知是谁,将做绣活的纱剪刃口向上,埋在了床单下。

    -

    晕染的血飘散成大团涌动着的红云,没有边界,浓得散不开,人走在里面像是踩着棉花。

    她隐隐听到远处击鼓声,还有人在说话。

    “死都死了,鸣冤有什么用?那樊员外可是和宁郡樊氏连了宗的,吴州几百年都是樊氏的地界!”

    “可怜啊,小小年纪成了孤儿。”

    “脸蛋这么俊,谁知道是真冤枉还是摆乌龙,说不好是仙人跳。”

    一定是梦。

    云蓝想睁眼,可眼皮子粘得睁不开,手脚像是被捆起来压住,冷汗透过每个毛孔渗出。

    忽而,一道清清淡淡的男声道,“既已击鼓鸣冤,就劳烦黄司法按律重审此案。”

    身上的束缚骤然一松。

    云蓝从黑暗中挣脱出来,寝衣脊梁处已晕成深色。

    掌心传来刺刺痛楚,云蓝有些眼晕。

    下午时找了洁净帕子压着伤口,堪堪止了血,如今一按,又晕开了星星点点细线。

    刚理了伤口要躺下,狸奴在门外叫着,声音格外凄厉,像是有孩童的哭泣,听得人心里发瘆。

    “咚!”

    不知什么砸在了墙壁上,把云蓝吓了一跳。

    “吵死了!你去看看!”银管的声音响起,自彤管搬走后,她就住到了彤管的屋子里,不知是不是崔琰的意思。

    云蓝只好披衣起身,寻着声音的踪迹去瞧。

    狸奴听到脚步声倒是窜走了。

    可温凉如水的月色下,枯水池塘边,一个极小的身影坐在回廊上,肩头起起伏伏。

    “麦晴?”

    云蓝试探轻声道,“大晚上的怎么在这里?”

    是又被谁欺负了吗?

    麦晴哽咽着摇头。

    五岁多却只比桌子高一点点,云蓝低叹了一声,轻轻坐在了她身边,搂着她的肩头,“和姐姐说说吧?”

    “云蓝姐姐…没人搭理我…总要干活……可络子怎么都打不好,我什么都不会,”麦晴抽抽噎噎,“我害怕,可你说了不要哭。”

    云蓝看着她憋着不敢哭实在可怜,半是心酸半是后悔同她说了那话,只得安慰道,“大家都会害怕,你已经很好啦。”

    “你也怕吗?”

    “是啊,我也怕。”

    云蓝微微笑了起来,把她的小手牵过来放在自己袖子中暖着,“以后你做惯了活,嘴巴甜一点,和姐姐们都熟悉了,就会好起来,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麦晴瘪着嘴,“姐姐们还要我改名字,叫毫儿…她们非说我以后就是耗子,我们新来的四个人,就我的名字最难听。”

    确实不大好听。

    倒是没想到她在纠结这个,崔琰好书画喜风雅,问梅阁的丫鬟小厮都是跟着笔墨纸砚来的。

    他说她本字里有个云,眼睛又干净,改叫云蓝尚算雅致。

    她是后来才知道,云蓝是纸的名字,一张干干净净的,供他随随便便涂抹的纸的名字。

    云蓝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安慰道,“都要改名字的,想哭就哭吧,姐姐不和别人说。”

    许是情绪找到了出口,麦晴哭的越发放肆,涕泗横流,黏糊糊蹭在云蓝胸前,抓着她不撒手。

    云蓝颇是无奈,只得拍着她的背温声哄道,“呐,要是在二爷院子,你怕是要叫三两,还没有豪儿好听呢。”

    府里都知道,何氏出身名门却天生爱财,院子里丫鬟取的名字都是买进来的钱数。

    麦晴愣了一下,哭声立刻更大了些,“姐姐,我…那人伢子说我不顶用,只给了我娘二两五!”

    云蓝登时手足无措,手忙脚乱的与她擦起泪来。

    哭够了,麦晴把脑袋靠在云蓝胳膊上,打着嗝闷声道,“我娘说,等天晴了,麦子收了就能让我过好日子的,我怕改了名字,我娘就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

    云蓝轻声道,“她会记得你叫麦晴,会给你赎身的。”

    麦晴到底年纪小,不多时就缓了过来,她盯着走神的云蓝,小声问道,“姐姐,你原来叫什么名字啊?”

    原来?

    她都快忘了。

    云蓝愣了一下,良久,她轻声道,“随云暮。”

    爹爹说过她名字的由来,岁聿云暮,一元复始,年年要有新开始。

    可是她不会有新开始了,她只会渐渐腐烂掉,就像现在一样,懦弱,胆怯,不讨喜和……

    下贱。

    隔了许久,她忽然很想爹爹阿娘。

    特别特别特别想。

    忽而,身后有脚步声,紧接着,崔琰的声音在脑袋上方响起,“你在这里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