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的宅院,隐在晨雾之中。

    树梢凝结的霜雪,随着寒风吹动,撒落一片亮银。

    蓬头垢面的苏夜身穿旧时袍服,瑟缩着身子,敲响紧闭的门扉。

    石屋窗户开启,传出一道浑厚嗓音:“谁啊?”

    苏夜刻意压低嗓音,掺加进几许虚弱:

    “过路人……不料昨夜天寒,险些被冻死,特来讨口粥吃。”

    “等着!”

    过了一阵,中门开启,走出一位身长八尺有余的粗壮汉子,穿兽皮夹袄,胡子拉碴,看起来颇为粗野。

    大步迈动,穿过院中枣树枝头撒落的银霜。

    拉开门闩,上下打量佝偻在清晨寒风中的苏夜。

    苏夜双手拢在袖中,牙关打战:

    “好心人,还望能够施舍一碗热粥……实在不成,一碗热水也行。”

    汉子眼神中并无冷意,也没有表现出对他的觊觎。

    似若好人。

    “进来吧,”汉子面带笑意,“正好要开火造饭,添你一双碗筷也不妨事。”

    观瞧其面相,浓眉大眼,亦不像为非作歹之人。

    苏夜跟随汉子走进小院,扑面来的银霜,令他变得清醒几分。

    吃食中下迷魂散,乃是歹人惯常采取的手段。

    多少本领高强的修士,心有不慎,着了这种厉害的道。

    不是坏了元阳或元阴,就是丢掉性命。

    各种惨状,听之令人叹息。

    苏夜事先服下清心丹和解毒散,坐在八仙桌边,假装感受不到丰腴美妇的媚眼。

    她与丈夫相似,光看面相和神态,瞧不出罪恶的踪迹。

    只在光影变幻的刹那,脸庞闪烁几许狠厉。

    “小伙子,你是因何到这山中来了?”汉子举起酒碗,与苏夜碰杯。

    苏夜喝掉味道没有异常的烈酒,笑道:

    “听说朝廷解除了禁令,到普陀山中当和尚。”

    汉子爽朗大笑。

    苏夜身形摇晃,右手轻扶额头。

    “小伙子,你当不成和尚了,”汉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等下了地狱,别忘到阎王那儿多骂我两句。”

    丰腴妇人伸出胖乎乎的手,掩住丈夫嘴巴,神态娇媚道:

    “这种话可不兴乱讲。”

    汉子轻捏妇人手掌,笑道:“锁魂钉之下,没有亡魂能够脱身。”

    两人对话的语气,轻松到像在谈论天边流云。

    可在这清朗云朵之下,掩藏着令人脊背生寒的罪恶。

    狗剩识海中对父亲和后娘的印象,在视野中晕染开来,构成地狱般的图景。

    “……你打算先剥皮,还是活生生切割他的血肉?”妇人双手缠住汉子粗壮脖颈,嘴唇挨近他的耳垂。

    眼神迷离,沉醉其中。

    苏夜蓦然回到吉莲山夺得木灵珠的那个夜晚,真情与孽缘的界线,便似天际银河,将正与邪分成了两半。

    久违的太初剑,无声落入掌握。

    剑鞘自动脱离,现出水墨般低调奢华的剑身。

    黑白色调的水墨弧影中,喷洒而出的鲜血,化作殷红点缀。

    苏夜上身前倾,右臂与宝剑齐平。

    他没有回头,缓慢收剑入鞘。

    两声闷响与一声脆响交汇,成为罪恶最终的篇章。

    起于人伦丧失,终于一剑寒光。

    ————

    苏夜自记事以来,便是胆子极大,至今未改。

    在狗剩的梦境中倒退,并非源于恐惧,而是心中对狗剩悲惨境遇的悲悯。

    掀开棉门帘,走进平整小院。

    不知何时,天空撒下纷纷扬扬的小雪。

    仰起头,发觉铅云范围不大,仅笼罩着这座唤作鼓山的小山岭。

    苏夜穿过清雪,来至枣树旁。

    平整地面上放着盛装清水的陶瓮,轻松将其搬到别处,掀起垫底的石板。

    清空约莫半尺浮土,现出一扇活板门。

    苏夜提前戴好佛骨念珠,屏息凝神,拉开了桃木质地的门扉。

    滔天怨气带起的阴冷,直朝面门扑来。

    佛骨念珠释放淡金色光芒,护住苏夜心神,免遭怨妒侵害。

    苏夜似若不闻来自地窖的腐臭,顺着木梯下到地窖,看到与梦境相合的场景。

    右手边的铁桩,上边依旧残存着半截雕刻咒印的锁链。

    正是这条铁索,栓束住身世凄惨的狗剩。

    腐臭尸骸上盘旋着的大头苍蝇,振动纤薄的透明翅膀,飞到地窖阴冷石壁,网状眼睛看向周身萦绕佛光的苏夜。

    在它的意识中,并不知晓自身是否讨喜。

    只待烦人的搅扰者离去,便可再度享受腐臭的美食。

    苏夜看着地窖中化作尘泥,亦或仍旧保有残躯的尸骸。

    有僧,有俗。

    识海之中,感应不到灵根水纹般的波动……

    苏夜缓步慢行,拔出钉在死者颅骨上的锁魂钉。

    被囚禁的怨念,顷刻间脱离本体。

    阴冷地窖中泛起淡灰色迷雾。

    空气变得粘稠,身边灵气和热量瞬间被抽空……黑暗像海浪般席卷识海。

    金色微光化作黑暗中的孤舟,搭乘闯入怨念之地的独行者。

    “我不是杀害你们的凶手。”苏夜低声呢喃。

    周围环境逐渐变得明亮,驱散入体寒意。

    苏夜不知何时躺在了泥泞地面,并未急于起身,而是凝望盘桓在地窖上方的黑气。

    若非佛骨念珠护持心神,以苏夜的识海修为,必要经历一番挣扎,方能脱离险境。

    盘腿坐于地面,右手撑着膝盖:

    “你们倒有些不识好歹……我帮你们了却尘世夙愿,报得深仇大恨。

    不谢我也就罢了,怎的还要害我?”

    氤氲的黑气,变淡了几分。

    迷雾林中的情景,再度浮现于识海。

    他的言语,显然被亡灵所接纳。

    从玉葫芦中召出空白绢纸,提着竹子质地的横轴,对着黑雾低语:

    “你们今生的修行已止,仇恨亦告一段落。合该转世轮回,进入下一世的修行。

    在此之前,在下希望你们能留下姓名……不独揭示行凶者的罪状,亦是给家人或师门一个交代。”

    一缕淡金色烟尘,随着话音声落下,飞向苏夜手中的绢纸。

    “弘宁。”

    第一个名字出现之后,黑雾中分出数道烟尘。

    依次序飞上绢纸,或工整,或潦草,或狂狷地留下自己的名姓。

    “陈河。”

    “宁朝阳。”

    “张阿虎。”

    “……”

    萦绕在地窖中驱之不散的阴冷,随着化作绢纸上的名姓,逐渐淡去了色彩。

    最后一个名字落款,只余下了腐臭。

    那是魂灵转世后,遗留在世间的唯一印记。

    “是时候告别了。”苏夜轻声呢喃。

    将花名册收进玉葫芦,右手掌心浮现缓慢盘旋的火焰莲花。

    苏夜顺木楼梯向上,盖上了地窖的木门。

    莲花绽放,将与罪恶密不可分的过往焚烧成空。

    没有念诵金刚经中的经文,而是召出刚刚浴血的太初剑。

    褪去剑鞘,挽出九朵剑气莲花。

    熊熊烈焰在绽放时升腾,将屋中死去的元凶,一并付之一炬。

    种下恶因之人,与承受恶果的无辜者,悉皆因太初剑,化作了过往云烟。

    苏夜右手斜提太初剑,看着石屋卷起的火焰巨兽。

    心中全无成就功果的喜悦。

    只有洞悉现实后,来自空的念想。

    在所有平凡的日子里,正义与邪恶,总会识趣地退至角落。

    静观万家灯火,体悟百味人生。

    可是若逢不平事,隐藏在角落中的正义感,又会挣脱束缚,驱使那些不忍罪恶发生的人做出行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来自道德经,盘旋于识海。

    孽源起于天道,而无可罪于天道。

    而他。

    成了善良老汉的杀子仇敌,夺走狗剩的生身父亲。

    若无因果,他罪孽深重。

    正因有了人心与世事的繁复,杀人者,成为执掌正义的囚徒。

    太初剑尖斜指地面,心境中泛起微澜。

    他知晓,已然踏上问心之路。

    正,还是邪?

    并不明晰。

    苏夜缓慢转身,心中有个明确的答案。

    无论正邪,鲜红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