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邵曦的保证,宋鸿安也就不再有什么犹豫的,打算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邵曦。

    “小人得知那名册与账册的藏匿地点也完全是出于偶然。

    “很久以前,有一次因为县里人手不够,那县令杜霖便命我将县里已整理好的名册和账册送去郡里。

    “又恰好当时郡里的人手也都被派出去公干,于是便留我下来帮忙整理。

    “期间因为小人内急去了一趟茅厕,无意间经过郡守苏立德的书房时听到里面有动静。

    “虽然隔着门并未看到屋内情形,但却听到里面有桌椅挪动和撬动石板的声音。

    “若小人猜测不错的话,那书房中桌椅下的地面一定是设有暗格。

    “虽然小人并不确定那里藏着的是不是大人要找的东西,但藏得如此隐秘,所藏之物定然是不想为人所知的。

    “而以小人的判断,能让苏立德如此用心隐藏的东西,必是涉及到身家性命。”

    宋鸿安所提供的这些信息对邵曦来说太有用了。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能让苏立德如此用心隐藏的东西,必定是关乎他乃至于整个海竹郡各级官员的身家性命。

    想必平日里那书房若非是亲信之人是不能进入的,只是他没想到手底下人一次无意间的举动,竟让宋鸿安发现了他的秘密所在。

    “宋大哥,你当时可有被人发现?”

    宋鸿安摇着头说道:“并不曾被人发现,不过我还是担心一旦苏立德发现名册与账册被盗,一定会严查此事。

    “到时候难免会查出我曾去过郡守府,不过若是邵大人行事足够隐秘,想来他们查到我头上的可能并不大。”

    邵曦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

    虽然名册与账册失窃以后苏立德未必会查到宋鸿安的头上,但为了确保宋鸿安的周全,必须要想办法将苏立德的视线转移走。

    “宋大哥放心,我有办法确保那苏立德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到你的头上。”

    宋鸿安虽并不知道邵曦会用何种办法,但既然他已经向自己做出了保证,宋鸿安对此事就再无半分怀疑。

    在他的眼中,“敬承司”向来行事极其诡秘,而眼前这位又是“敬承司”的督检史。

    宋鸿安相信以“敬承司”的手段,要想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从海竹郡的郡守府里取样东西出来,绝对是手到擒来。

    所以邵曦做出的保证,他是绝对相信的。

    而且自己若是被查出来了,邵曦的身份也就暴露了,毕竟自己与邵曦有过接触,而知道此事的还有一个县衙的主事。

    所以邵曦就算是为了确保此事的顺利,也会尽一切努力来掩护自己。

    “邵大人打算何时动身前往临川城?我这里也好提早做些安排。”

    “我们走了,这堤坝上劳工的人数对不上,你又该如何向上面交代?”

    宋鸿安呵呵一笑,用手捋着下巴上的胡子,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邵大人也莫要小看了我们这些县衙中的书吏,上面那些做官的会弄虚作假,我们自然也有自己的手段。”

    邵曦闻言“扑哧”一声乐了出来,他对此并不怀疑,这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吧?县官终究不如现管。

    “既然宋大哥有办法,那我们就即刻动身,此事早一日上报朝廷,当地的百姓便可少受一日罪。”

    说走就走,趁着堤坝上的那些劳工还没有收工返回,这个时候走才不会被人察觉。

    临走前,邵曦交给宋鸿安一包银子,嘱咐他要保证堤坝上这些劳工每日饭食的质量,不能再吃过去那些陈糠碎米了。

    将银子交给宋鸿安,一方面是邵曦对他的信任,另一方面也可以进一步考察此人的品行。

    一个品行端正之人,就算是个小吏,只要心中有当地百姓,也并非是不能提拔入官的。

    离开青川江边的堤坝,几人返回了竹寨。

    寨子里的人见他们去了没几天就回来了,也都甚感好奇。

    因为此前寨子里被抓走的青壮男子还未曾见到有人返回,他们几个却是一脸轻松,不像是去那里做了苦力。

    邵曦几人在青川江边的这几天,雨竹每日都前去送饭,对几人在那里的近况多少有些了解。

    她知道邵曦等人在此地不会久留,虽心有不舍却对他们的离开早有准备。

    邵曦也没对众人做太多的解释,只是对老祖和雨竹叮嘱了一番,并留下了一些银钱用来改善寨中的生活。

    牵上马匹打点行装,也带上了莱米丝,一行五人离开竹寨便朝着海竹郡的主城临川城一路行去。

    竹寨的老祖在雨竹的搀扶下,带着寨子里的乡亲们一路将几人送出很远。

    临走前,莱米丝和雨竹手拉着手,也是百般的不舍。

    这段时日的相处也让二人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如今分别在即,两人也是挥泪而别。

    他们这一走,也许就没什么机会再回来了,此生只怕是再无相见之日,对于这种感受莱米丝比任何人都清楚。

    只是在她的心中,邵曦永远是她唯一的选择,邵曦要离开这里,她就算是再不舍也会义无反顾地陪他一起离开。

    原本玉竹县与临川城离得也并不算特别的远,只是蜀地道路难行,邵曦他们这一路走了将近三天才远远地看到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临川城。

    此城说起来不算大,但地势却是得天独厚,既是一处易守难攻的要地,也称得上是一处绝地。

    整座城背靠群山,临青川江支流落水河而建,故而得名临川。

    此时邵曦一行人正身处河的对岸,要想进入临川城必须先得过河。

    可这落水河虽然名为河,看上去却又宽又深,若是没有渡船摆渡的话,想要进入临川城是绝不可能的。

    可能也正是因为如此,邵曦等人刚到落水河边便看到了渡口,看来是有当地人在此以摆渡为生。

    撑船的艄公是一位老者,看上去年纪不小了,但身子骨却很硬朗。

    讲好价钱,先将邵曦和莱米丝送到河对岸,然后再将马匹和剩下的三人一趟趟地送过去。

    站在船头看着四周的风景,邵曦随口问道:“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为何还在此独自撑船?家中儿女怎么不来帮你一把?”

    那撑船的老者一边用竹竿撑着船,一边叹着气回道:“儿子被官府强征去做劳工修造堤坝了。

    “儿媳留在家中照顾娃娃,我若是再不出来撑船赚些银钱,家中的生计又如何维系?”

    看着眼前的老者,邵曦又想起了竹寨的那些人,虽然明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儿子去修堤坝难道没有工钱吗?”

    “工钱?他能活着回来我就要拜谢祖宗的保佑了,哪里还敢提工钱?”

    邵曦一听果然如此!

    可还是心有不甘地对老者问道:“朝廷自有法度,征召的劳工都有应得的工钱,你们为何不前去讨要?”

    那老者苦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愤恨地说道:“朝廷是朝廷,这里是这里,山高皇帝远,朝廷的法度管不到这里。

    “当初也不是没讨要过,可换来的不是鞭子就是棍棒,带头的几人也在堤坝上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就算不说,所有人也都知道他们是因何而死。

    “大伙儿都是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谁还敢出这个头?如今能留着一条命活着回来就已经是祖宗庇佑了。

    “唉!那些身穿官袍之人不是我们老百姓惹得起的,富不与穷斗,民不与官争,我们也只能忍着。”

    邵曦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河对岸的临川城。

    那撑船的老者说的没错,此地远离中原,京都也是鞭长莫及。

    可难道就因为这样,就可以让这些贪官污吏横行无忌,如此欺压百姓吗?

    既然成州蜀地是景元王朝的疆土,那么这里的百姓便是景元王朝的子民,自己这个景元王朝的官员便有责任拨乱反正,补偏救弊。

    看来这海竹郡的郡守苏立德的确是胆子不小,不过他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这胆子到底是谁给他的呢?

    邵曦绝不相信一个小小的郡守有胆子如此大肆贪墨朝廷拨发的银资,如此明火执仗地克扣劳工的工钱。

    正如宋鸿安所说,这群家伙在朝中必定是有所倚仗,而且这背后还是个位高权重之人。

    不管他们背后是什么人,这海竹郡的事情都不能再拖了。

    若任由这种事情这么发展下去,时间久了蜀地势必生乱,这个地方要是乱起来,朝廷想要派兵弹压也是难上加难。

    自古蜀地易守难攻,若是此地生乱,再有人趁此机会揭竿而起,不要说是外患了,就是这内忧就足以将景元王朝拖垮。

    当年萧白霆创下的百年基业有可能会在数年之间便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此事绝非危言耸听,一旦蜀地自立,成州便失去了一半的土地,谁都不敢保证将来不会有人效仿。

    要知道南边的陵州也是群山丘陵之地,而东南的余州自古富庶,钱粮富足。

    这些地方若是都闹起来的话,整个景元帝国将会分崩离析,战乱不止。

    加上东边的东穆国一直对景元帝国虎视眈眈,北边的胡人部落也一直在伺机而动。

    虽然西边的西域漠白各部和南边的南赵国眼下看起来与景元王朝的关系有所缓和,可那也是在景元帝国强盛的前提下。

    一旦形势有变,很难说他们不会落井下石来分一杯羹。

    到那个时候,景元王朝危矣!

    自古以来苛政、暴政,贪污腐化便是一个政权倒塌的根源,这已经被历史无数次验证过了。

    只有让百姓们有土地,有活路,让他们能够安居乐业,才是一个王朝兴盛持久的根基。

    景元王朝自开国以来,历代皇帝不可谓做得不好,只是疆域太大,难免会有政令不畅之地。

    这就要求朝中官员要不辞劳苦,深入各地才能替帝王分忧。

    其实对邵曦来说,替不替萧常毅分忧倒并不重要,他只是见不得这些民间疾苦,百姓受难。

    若是见到了却视若无睹,邵曦自己心里觉得过不去。

    来来回回折腾了几趟,终于是将所有的人和马匹都送到了临川城的这边。

    邵曦按照讲好的价钱又多付了一些银钱给这位老艄公,老者既惊喜又感激,一再地向邵曦道谢。

    没走多久便来到了临川城下,查了路引,进了城。

    虽说临川城并不是蜀地的大城,可一进到城里便是满目的萧条。

    路上行走的大多是些老弱妇孺,偶尔见到青壮男子也都是身着华服,一看便知要么是官家子弟,要么就是富家公子。

    一个个提笼架鸟甚是惬意,与那些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穷苦老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城中酒楼、茶馆、商铺、艺坊倒是一应俱全,看上去生意也都不错,想来都是些纨绔子弟光顾之处。

    路边沿街乞讨,卖儿卖女者也都比比皆是。

    邵曦见此情景,一时竟有些恍惚了,仿佛天堂和地狱因时空错乱而同时交错在自己的眼前。

    同一座城里,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违和之感?

    此时邵曦心中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这座城病了,海竹郡病了,甚至可能连成州都病了。

    若是不及时除此顽疾,恐怕整个景元帝国都会跟着病了。

    付彪和莱米丝带着乌球儿与奈比海将身上的银钱、干粮全都拿了出来,分发给路边那些乞丐和卖儿卖女的老人,希望能够帮助他们解一时之困。

    看着街上随处可见的那些穷困潦倒之人,邵曦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若是根源不除,要不了多久他们又会出现在街头。

    邵曦一直以为只要惩治了地方的贪官,便能让当地的百姓过上好日子,可是此次来到海竹郡,他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惩治一两个贪官真的就能解决问题吗?就算是将整个海竹郡的贪官都砍了脑袋,谁又知道后面上来的官员是怎样的呢?

    看来当初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想要让眼前的这些人不再受苦,单单惩治贪官是没有用的,必须要改变这个世道!要给百姓一个公平,要还天下苍生一个公道!

    可邵曦觉得自己没那么大的本事,他的双手托不住天下苍生。

    虽然如今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心心念念地惦记着回到原来的那个时代,虽然自己已经开始接受这个世界,喜欢这个世界。

    但当他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时,仍是感到无能为力。

    与眼前的这些人相比,曾经坐在保安岗亭里烤着电暖气的自己是何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