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萤心里一惊,猛回过头,却看见终日宿醉的帝师正站在身后。

    今日不知饮的什么假酒,老头只睡了片刻就满眼清明,丝毫不见来书房时的醉意。

    小萤心知自己大意了,面带微笑将书放回书架:“帝师醒了,可是孤动静太大,惊扰了您?”

    葛大年这些日子借着“酒醉”,也算将几位皇子的性情摸透了。

    朝中声望正盛的二皇子,看着在一众皇子里拔尖,可心性欠稳,有些急功近利。那三皇子倒是里外粗细一样,直肠子得很。

    至于六皇子,虽然年纪尚小,但懂得宫中求生之道,他生母出身低微,如今到了皇后门下,很是珍惜上升之路。

    而那最简单的草包太子,起初并无什么,跟陛下所言相类,一副不求上进的懒散。

    可最近这位草包太子渐渐让人觉得有趣。

    太子打岔时,葛老先生指着那书架道:“这几日,殿下将这里的兵法布阵都看个遍。怎么?殿下跟三皇子一样,喜欢调兵遣将?”

    小萤笑了笑:“不过无聊,看着解闷。是学生惫懒,没有完成先生指的功课。”

    太子看的这些书,可不像能解闷消磨光阴的。这书房里的藏书,大都历朝珍藏,有许多民间罕见的孤本。

    而他醉眼旁观,太子很识货,看的最多的几本,甚是精钻,并非一般人能耐性看下去。

    书房里除了他这个醉老汉,并无旁人,太子无需摆样子假装上进。他那股子看书专注劲儿,显然是得了趣味,认真得很。

    看葛大年刨根问底,小萤心知自己一时懈怠,有些露底,只能坦然微笑,看这老先生要说什么。

    葛先生却坐到了席子上,指了指一旁的棋盘:“既然喜欢排兵布阵,殿下棋艺应该也不错吧,来,陪老朽下上几盘。”

    小萤推脱自己棋艺不佳,不是先生对手。

    老先生扒拉棋子,“点拨”道:“太子有心藏拙,是好事。可在这宫宇中,一味藏拙,却不知露些锋芒,并非立身之道。”

    听他这么说,小萤倒是撩起衣摆,恭谨坐下,选了白棋后,笑问:“与先生下棋,可有助兴彩头?”

    老先生哈哈一笑:“既然对决胜负,自然要添些彩头。老朽若输了,便再饮一壶老酒,顺便忘干净今日你我对话,你看如何?”

    小萤失笑:“孤不过看了几本书,告知父皇,又能如何?”

    葛大年抬眼看向一脸无辜的少年:“本朝储君可参政,却从不可肩挑两端,去掌兵权,这是为何?”

    见太子回答不出来,老人落一子后,悠闲解释道:“开朝之初,元帝太子因为先皇有废黜之意,便兴兵谋反,因其出身兵旅,亲信众多,差点成事。自那以后,凡是太子储君可入吏入户,却要远兵司。其他皇子可以入兵部历练,却不能入帅营,掌帅印。那兵书,其他皇子看得,可身为太子,却要懂得避嫌不可沾染兵符之道。”

    听到这,小萤明白了。太子看兵书入迷,原不是大事,可凤栖原恰在废黜关卡,若有心人煽风点火,乱嚼舌根,传到淳德帝那,却要成为皇帝心里的忌惮了。

    葛大年的意思,赢了他,便愿意替太子藏拙,免了帝王猜忌。

    聪明人之间,无需将话说得太透。

    小萤吃不准这葛大年的心思,也不知他是不是守诺之人。

    可事到如今,她只能见招拆招,迎着话恭谨道:“帝师当真爱重学生,学生自当尽力!”

    于是接下来,师徒二人你来我往,下起棋来。

    这一下,葛大年立刻察觉到,少年太子又让他大是意外。

    他擅长快棋,能跟上他节奏之人少之又少,可这位朝野皆知的草包小太子却轻松跟上他的节奏,落子时似乎不假思索,却步步阴险,很善于埋下圈套。

    如此被少年伏击,失了几子后,葛大年不由得放慢了速度,落子愈加慎重。

    而少年太子似乎察觉到老先生有些跟不上节奏,便也放慢了些,体贴不让老先生难堪。

    可就算如此,三炷香后,老先生还是以一子之差落败。

    葛大年虽然输了,可这一局却下得酣畅过瘾,让人有棋逢对手的欣喜之感。

    他抬眼认真打量着太子,总觉得方才凌厉狡诈的棋风,与眼前羸弱得似女郎的少年对不上。

    “太子棋术老道刁钻,竟然胜过许多名家,不知太子师从何人,学得这般精湛棋艺?”

    听葛大年问,小萤微微一笑:“被父皇责罚四年,闲来无事,便专研棋谱,对弈自娱。野路子,让先生见笑。”

    怡园亲近太子之人都被汤皇后灭口,无论这四年里太子究竟干了什么,闫小萤都可以信口胡诌。

    这一番棋局,印证了葛老的想法,这少年当真是万中无一,秀外慧中的妙人啊!

    想当年淳德帝还是皇子时,便善于藏拙,没想到淳德帝最不看好的儿子,居然是比老子还高明的藏拙高手,差点让葛大年看走眼!

    想到太子的素日宫评,葛大年打量着纤瘦少年,开口问道:“当初陛下未登基时不露锋芒,只因他尚未承袭大统,母妃位卑人轻,无有靠山,需得谨慎。可太子您的亲母乃是当今皇后,汤氏一族根深繁茂,太子自幼便被封为储君,荣光无上,何须如此低调,让陛下误会殿下不务正业,毫无上进之心?”

    真正的太子凤栖原的确不务正业,或是说,有心上进,却上不动。

    这等实情,可不能如实讲出!

    小萤胡诌不出,秉承“别人为难我,我便为难人”的做人之道,一脸难色看向葛老。

    “先生贵为帝师,承蒙父皇恩宠,却数十年隐居山野,不肯出仕为官,寄情酒壶间。此等悟性,绝非俗人!先生怎么会猜不出,孤之难处?”

    一句反问,便将难题甩回老先生眼前。

    葛老看着少年目露凄楚泪光,模样似豆蔻女郎般,我见犹怜,倒是心肠微软,了然叹息。

    当年淳德帝身为冷门皇子,一举夺嫡,全是因为前妻病故后,新娶的妻族汤家力保。

    如今汤家贵戚,权倾朝野,犹如树伞铺盖,乃是家族最兴旺时。

    帝王正值四十盛年,汤家权倾朝野也就罢了,偏门客众多,日渐跋扈。

    身为陛下当年的谋士恩师,葛大年当然能猜到陛下于汤家的制衡忌惮,不是一天两天了。

    太子年岁不大,居然能在母族繁盛时,便心有警醒,懂得收敛光芒。

    如此清醒透彻,目光长远得超乎年龄。可见宫宇森森,催人早熟,少年郎能早早将此等干系看尽。

    但凡他有个懂进退的母亲,能及时收敛母族,这太子就算愚笨些,都不至于落得被废的下场。

    想到这,葛老不仅对这聪慧少年生出些许垂怜。

    太子叫他猜,葛老也不疑有他,只是意有所指道:“雷雨不可避于高树下,所谓树大根深,却能引雷上身,太子年少老成,就有这等觉悟,当真叫老朽意外。

    啊?饶是小萤机敏,也听不懂葛老哑谜,只能点头,继续试探:“葛老懂我!您说,孤怎么才能不站那树下挨劈?”

    葛老看着少年希冀眼神,却不再说话,只是淡笑收了棋子,说:“太子多虑了。陛下爱重子嗣,乃是仁君仁父,既然太子懂得藏拙避嫌,自然不会引雷上身。”

    葛大年当年有从龙之功,却不入朝为官。只因为他虽喜博弈精彩,却只爱博弈过程,不想入局为子,早早抽身反而逍遥自在。

    如今帝王家事,他一个垂年老不死,不会妄加干涉。既然探了这少年的底,老先生满足好奇,便不再刨根问底。

    小萤听老先生的话,也印证了她的想法——阿兄的这个太子,当得很不妙,眼前虽然太平,可他已经站要挨雷劈的大树下,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五雷轰顶,万劫不复。

    在那之前,她必须找机会救出阿兄,但愿海叔能早日探得消息……

    那日对弈之后,师徒挑明了彼此处世之道,原来竟是同道中人,相处起来,便带了惺惺相惜的融洽。

    老先生再没有醉熏上课,研磨写诗,自得其乐。小萤也可当着他的面读着自己相看的书简,师徒各干各的营生。

    不过葛老会时不时带来些书简放在桌案,不巧还都是小萤爱看的。

    闲暇时,二人对弈,小萤会闲聊问起宫廷出入的贵胄子弟,葛老也会略逗趣点评,再清谈些前朝妙人妙事。

    至于朝政时局,一概不谈。

    后来陛下寻空,请先生饮茶时问起太子的功课。

    老先生说得周谨,只说太子灵慧,不愧陛下子嗣,不过耽误了几年,有些底子亏欠,要慢慢来补。

    陛下听了葛老的话,摇头怅然:“亏欠书本能弥补,三岁定的性子,怎么改?太子为人和善淳厚,固然不失天真至纯,可身为储君,杀伐果断,才是最要紧的。他……差得太远!”

    老先生听了这话,心知陛下厌弃太子凤栖原性子太软,将来难免被汤家裹挟,难堪执掌天下大任。

    想起那少年的聪慧忍隐,老先生忍不住心里暗叹,这孩子乃是璞玉,可惜为汤氏皇后所出,便是原罪。

    陛下早就拿定主意废储,只是时间早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