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确实受了伤,而且还不轻。

    吕布那一箭射穿了札甲,入肉很深。

    众人看了皆不敢拔箭,只是将露在外面的箭杆斩断,用布用力裹紧止血,等待条件许可时再行处理。

    沿着走马水,借着偶尔闪动的电光照路,连夜西行。

    还好骑兵半数是牧民,熟悉地形,一路都没走错。

    走了小半夜时,便走出暴雨笼罩的范围,地上干爽,竟然滴雨未落。

    这也是北地、草原的特点了,往往极端天气就那么一小块。

    众人不敢停留,继续加快前行。

    关羽骑在马背上,脑袋有些昏沉。

    现在才有功夫复盘白天发生的一切。

    无边的痛苦,无尽的悲伤,席卷而至。

    之前横行上郡,所向无敌,破军夺垒,屡斩强敌,还想着去河东见郭泰时,顺便找李傕报陈谷之仇,意气风发,雄心万丈——

    等到黄巾举事,刘张西来,风云际会,乘势而起,一飞冲天有何难哉?

    谁料旧仇未报,新仇如海,基业尽毁,狼狈西蹿。

    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

    丘荣、王方、丁硕、朱振等人音容笑貌瞬间闪回——

    丘荣干瘦的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关君何必离开呢?

    何不暂在此地落脚,等到朝廷大赦,观看情势,再做打算?”

    后来随关羽西行李村,辛苦做饭,击破盘羊羌后腆着脸道:“请都伯先取胡女。”

    盘问归德羌突延乞,知其虚实,击破投鹿部,献三策尽收牧奴之心、使关羽得以实力大增。

    虽然能力谈不上有多突出,但兢兢业业,从不曾有丝毫偷懒、怠慢。

    经常听到他对未来功名的热望:“天下将乱,关公雄武,必建殊功,我追随骥尾,未尝不能名垂青史呢。”

    可惜,可惜!

    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关羽不知不觉眼圈已是通红。

    满脸虬髯的王方仿佛又在他面前献计,目光中对劫掠充满期待:“山胡部落,汉民坞堡,城外乡亭,何处不能下手?”

    后来喜欢上了李亭:“好不容易把麦种下去,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击破上郡兵:“请都伯尽斩郡兵!”

    攻击秀延胡:“踏平胡垒,尽取胡女!”

    求赐胡女:“某体格健壮,夜御十女,亦是等闲事!”

    言犹在耳:“我带骑队去阻击敌骑。”

    还有平时喜爱吹嘘,一旦临阵就陷入半疯狂状态、舍命搏杀的丁硕。

    允文允武、被关羽寄予厚望的王彪。

    有些虚荣、喜欢卖弄见识的朱振。

    为人耿直、不爱说话的骆季。

    哦,还有那个老实肯干的农户宋禾。

    还有很多、很多人。

    都死了。

    泪水从关羽脸上滑落。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我说要保护大家,结果我给大家带来了什么?

    丘荣说的张俭,逃到谁家,谁家就破家灭门,自己心中还曾对张俭不以为然,为什么不躲入山林,或者索性奋死一搏?为何要牵连朋友?

    现在自己呢。

    为什么不干脆拒绝丘荣、王方等人投奔,老老实实地潜形匿迹前往涿郡?

    怕什么连累刘备,刘备若是不肯接纳,自己再走就是!

    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要经营势力?

    还不是过于自负,认为以自己的勇武,可以在并州拉起一股势力、以便在黄巾之乱后崛起么?

    打算到那时趁天下大乱,可以带兵至涿郡,与刘备会师,改变小人书中刘备一直没有地盘的命运。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错了吗?

    从哪里开始错的?

    错在不该杀了董卓吗?

    因为杀了董卓,所以目标太大,潜往涿郡变得极难?

    又因为杀了董卓,所以名声太大,豪杰云集、不得不顺势经营势力,结果便成了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以致引来大军讨伐?

    但是董卓麾下骑兵要杀我,我就束手待毙?

    没有这个道理!

    谁之错?

    或许是那道雷电的错。

    那雷电是老天劈下来的。

    那么是这老天的错。

    苍天已死啊!

    关羽一路都是昏昏沉沉。

    卜律喂给他吃,他便吃,喂给他水,他便喝。

    也知道拉撒,就是眼神涣散,没有光彩,宛如行尸走肉。

    数日后追上杨沛等百姓,关羽已瘦了一圈,一向爱惜的胡须由于没有打理而乱糟糟的,整个人与原来的样子有天壤之别。

    原来宛如天神。

    现在却如野鬼。

    杨沛已有心理准备,但看到队伍中少了那么多熟悉的面孔,仍旧心中一沉,问道:“情况如何?”

    黄立摇摇头,声音沙哑道:“官兵太多,保安营死伤惨重。”

    杨沛颤声道:“王子正呢?朱文起?王文虎?其他人……”声音哽在喉咙之内,黄立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杨沛喃喃道:“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再不能接受,事情都已经发生。

    众人继续向西,又数日后,到了奢延泽畔。

    金河屠各的渠帅刘虎亲自前来迎接。

    刘虎是屠各人,本名库仁卫辰,因仰慕汉朝文化而改姓刘。

    刘虎身材壮硕,却恂恂若儒者,礼节周到,谈吐文雅,他对杨沛道:“贵部之事,昆健都粘已经大致提及。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暂在奢延泽南某处扎营,该地富于水草,当可够贵部生活所需。”

    关羽让杨沛率领百姓赶着牛羊先向西撤,杨沛又派昆健都粘等先至金河部接洽,恳请收留。

    刘虎与昆健句呼有旧,且出于其他种种考虑,决定表示善意。

    不仅为保安营划出一块牧场,还赠送了一些粮食,以解保安营燃眉之急。

    杨沛对刘虎深深施礼,道:“关司马负伤,状态不佳。待伤愈后,必然来见渠帅。”

    刘虎道:“无妨。君等远来疲惫,且先休息。”

    关羽不能视事,左军师杨沛,以及黄立、郑朴、昆健都粘三個屯长,刘密这个主簿,便组成最高指挥部,决策保安营一切事宜。

    一是安排扎营,由杨沛、昆健都粘负责。

    二是安排骑兵向东方哨探,看看官兵是否衔尾追来。由都伯卜律、胡赤儿负责。

    三是为关羽治疗箭伤。由刘密负责。

    刘密派人请来昆健都兰。蒲兰黎和顿珠姐妹也跟了过来,刘密想了想,没有阻拦。

    几个人一起盯着医士为关羽治伤。

    医士要求为关羽脱甲解衣。蒲兰黎和顿珠姐妹手脚利索,很快将关羽上身脱光。瘦削的身躯,仍旧如铜浇铁铸。背后那支断箭创口处血肉模糊,已经化脓。

    顿珠姐妹泪珠涟涟,哽咽不已。

    医士表示现在没有麻药,但这化脓处的烂肉需要割去,请将关羽绑起,或安排一些战士抓住其身体。

    关羽恍惚地开口道:“区区小伤,何须麻药或捆绑,你尽管放心割去烂肉,我必不动。”

    医士迟疑着动手,关羽果然一动不动,但绷紧的身体,脸上的青筋,额头的冷汗,将他遭受着的常人绝难忍受的疼痛暴露无遗。

    对关羽来说,这点肉体的疼痛不算什么,根本无法削减心灵的伤痛。他现在有点体会到小人书中刘备的痛苦了。

    那画中寥寥几笔、画下简单几句,现在看来笔笔是泪,字字是血!

    这还是关羽与丘荣、王方等人相处时间尚短,感情还不深厚,就令人如此悲痛。何况相交数十年的刘关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