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航互保、自由航行、港口中立、贸易许可?”

    京城,宣武门内,一间门坐北朝南,小巧玲珑的移鼠教讲坛——也就是后人俗称的南堂后室,传教士汤若望诧异地把这十六个字重新重复了一遍,他的汉话非常的字正腔圆,已经没有半点口音了。“刘大人,恕我愚昧,能否请您仔细解释一番,尤其是这通航互保,这四个字,恐怕我有些不太明白——”

    “当然,当然。”

    茶匙在精美的白玉瓷器上发出轻轻的碰撞声,深褐色的茶水散发出略带涩味的香气,八月里,天气已经逐渐凉快了,买活军使馆的鲜奶又开始供应了,一小盏牛奶正放在两个杯子中间门,还有一块块玲珑白色,被垒成一个小塔的方糖,也敞着盖子任君取用。

    一边的点心架则更加精致了:金属笼子里,两层瓷盘上搁着小巧玲珑的西点,淡黄色、嫩呼呼的戚风蛋糕、破酥黄油千层pan(面包),吃起来和法兰西点心可颂很相似,还有填充了里木奶油馅料的小泡芙……

    五六种点心,都是一式两份,食量大的人一口一个,都吃完了很顶饱,吃得斯文一点,也够两个人对着斟茶吃一下午的了,这便是最近京城中极为流行的使馆午茶点心,使馆这里,娱乐区包场只能提供一人一块蛋糕而已,想要吃午茶点心,还要提前过来招呼预订,额外付费,才能吃上一份呢,一份午茶点心要价五两银子,饶是如此,也是顾客如云,非得提前许久排队,排到了日期之后,再和当日包场的主人家打招呼凑份子,花上一份门票钱,才能坐在娱乐区的茶馆里,秀气地用银叉来享用这份精致的下午茶。

    汤若望身为传教士,虽然受到了皇帝的礼遇,但经济远没有宽裕到这个地步,他曾经进入买活军使馆中见识一二,但却不可能自掏腰包来吃这午茶点心,不过,今日他是有口福了——买活军驻京大使馆的刘参赞,也是在谢向上团长北上参加盛京谈判后,使馆实际上的一号人物,居然亲自造访讲坛小院,而且还带来了一份午茶点心,反客为主地款待起汤若望来。

    这份礼不轻,而且非常的细心,使用的是洋番喜爱的红茶,而不是华夏人民惯饮的绿茶,红茶这个东西,色浓味重,而且很涩,和绿茶的风味迥然不同,如果不加糖做成抹茶一般的茶汤,饮用起来口味上是有缺陷的。而做茶汤的话,华夏传统又是用茶粉来做,因此,在华夏的地位难免有些尴尬了,只有买活军这里,相对会多使用红茶一点儿——红茶来调配甜奶茶又要比绿茶好,可以加许多糖都不腻,这非常投合洋番的胃口,洋番对于奶茶,少有不爱的,多是一喝就上瘾。

    汤若望知道,云县的洋番现在比华夏任何地方都多,他们的使节注意到这个细节,拿上等红茶来招待汤若望,也显示出了买活军特有的细致和礼貌,这是敏朝的君子们非常难以具备的素质——敏朝人对洋番总有点儿想当然般的轻视,他们认为洋番不懂得吃也不懂得穿,十分的粗野,当然,这种轻视有时并非是恶意的,但买活军说实话当真是从未有如此的表现。

    “所谓的通航互保,其实说白了,非常的简单……”

    这会儿,刘参赞就非常和蔼可亲,仔细直白地解释起了他带来的消息,“就是在双方有控制力的海域,互相确保对方船只的和睦通行,比如说,我们买活军已经实控了东亚从东瀛到满者伯夷的海域,但我们的海船并不攻击弗朗机的商船,如果遇到海盗,我们还会上前调节、击退海盗,确保船只的安全通行——”

    这是实话,买活军做事有一个特色,那就是他们是很就事论事的,别看他们炮制了美尼勒城的屠城京观惨案,但此事过后,弗朗机商船来壕镜交易,政策上仍然一视同仁不会承担任何歧视,在海域中,巡逻船也一样对合法贸易船只提供保护。汤若望点了点头,结合最近京城中流传的小道消息,他有自己的猜测了,“贵方希望这份仁慈是双向的,买地对弗朗机船只的礼遇,能反馈到在南亚海域航行补给的买活商船上……甚至,延伸到东非的麻林地——”

    “因为,我们的远航舰队回来了,带回了一条已经开辟好的商路,从满刺加直通麻林地。”刘参赞笑容可掬地补充,“是的,这个消息已经在京城传开了——但是,从满剌加到麻林地的航线,可以不必在身毒补给,据我所知,弗朗机人的亚非航线,和我们的航线并不重合——”

    越是有知识的人,说话越是委婉,尤其在华夏,他们的学者和官员更是如此,把暗示当成了一门高雅的艺术,汤若望今年快四十岁,他来到敏朝已经十年了,很巧合的,这也是买活军逐步崛起的十年,而汤若望在一开始就选择了从壕镜直接前往京城,遗憾地错过了买活军的崛起,不过,他学习和华人打交道倒是很得心应手,在这门高雅艺术的陶冶下,这个传教士的城府越发的深厚了,他微微地抬了抬眉毛,知道刘参赞的话实际上拥有两个意思:第一,弗朗机人没有能力完成买活军掌握的航线;第二,买活军已经对弗朗机人的亚非航线了如指掌,拥有复制,甚至是阻断这条航线的能力!

    买活军的海运,实在是发展得太快了,天星罗盘这样的宝物,还有他们的繁复地图,让他们可以肆意地在海域之中冲锋陷阵,当然不能忘记他们的罐头,说实话,汤若望有在偷偷地研究仿制手动压罐头机,试着自己制作罐头,但问题是罐头的前提是拥有足够的马口铁,而这门技术目前仍然是严格保密的,制作罐头倒是不难,恐怕很多弗朗机商人已经在尝试了,但他们实在很难找到装载一船人食量的罐头铁……但这东西如果不形成规模,对于航海就没有意义了,只能作为一种贩卖东方鲜食的珍奇宝物,运送一些到欧罗巴去卖出高价钱。

    汤若望并不傲慢,恰恰相反,他非常的谦逊也非常爱好学习,但是在面对和买活军相关的事物时,他也不免常常升起一种无力感,发现学习,或者说一个人的学习压根无法解决问题。他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从他来到京城开始,移鼠会的传教事业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他永远在接收坏消息,以至于他都有些习惯了——买活军掌握了新航线,买活军的情报能力极强……好吧,又一个不怎么样的消息,但,当然,那是弗朗机人自己的事。

    汤若望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份子,只要买活军允许欧罗巴的商船靠岸,并且不禁止他在京城传教,那么双方的关系就还不算是完全不能缓和,这个消息对他的打击并不是很大,远远不如这些年来陆续离开南堂,加入买地知识教的小年轻让他感到摇摇欲坠、力不从心。

    汤若望静静地望着刘参赞,等待他的下文:买活军一定有诉求需要他来传话,因为买地境内已经没有移鼠会的教堂了,谢六姐在美尼勒城发表的stiga演说,更是让移鼠会和买地的关系降到冰点——新教的传教士或许倒是喜欢这样的说法,他们的传道地都穷得没法跨洲远航呢,但很难想象果阿的大主教听到这番演说之后,对买活军会是多么狂怒的憎恨。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有威望的传教士居中斡旋,对双方来说都是合适的,刘参赞也没有吊太久胃口,而是非常爽快地揭示了买活军最主要的目的:“我们想请汤师父给老家写一封信,传递我们的几个信息——第一个,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在此,请您仔细听好。”

    “我们买活军,不仅仅是掌握了满剌甲到麻林地的航线,还掌握了麻林地到黄金海岸的航线,我们准备用南洋——壕镜航线的通航许可,以及长崎港口的贸易份额,换取买地船只在麻林地——黄金海岸航线的通航自由!”

    “从明年开始,哪个国家的船只在非洲海域袭击买活军的商船,哪个国家就不能进入满者伯夷以上的海域做生意,这个禁令包括了红毛番、弗朗机人等一切国度,如果这些国家的船只对买活军的商船表示友好,那么他们就能在壕镜买到便宜的丝绸、茶叶、瓷器,以及买活军允许对外销售的工业品,这些货物一离开亚洲,立刻能卖出十倍、二十倍的价格,敏朝依然闭关锁国,不允许自己的商家和海外商船贸易,现在,华夏所有的海商都来到我们买活军的港口交易,受买活军的指挥。”

    “异域的海商,在华夏的港口获取了巨额的财富,他们也应该心存感恩,对华夏的远航商船予以帮助,否则,财富的大门将永远对它们关上,他们一进入买活军的海域,就会被毫不犹豫地炮决!”

    “这,就是买活军的通航互保,我们要前往非洲做生意了,请世界各国协调心态,予以配合!”:,,